1979年,桑地諾(Sandinistas)政權推翻了索摩扎(Somoza)政權后,尼加拉瓜國內(nèi)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在所有改變中,也許沒人能預料到一種新語言的誕生。尼加拉瓜手語(NSL)是唯一一種自發(fā)產(chǎn)生的語言,沒有受到其他語言的影響,且從誕生那天起就被記錄下來。雖然它誕生于內(nèi)戰(zhàn)時期,但創(chuàng)造這門語言獨特詞匯、語法和句法的不是政治人物,而是失聰?shù)膬和?/p>

圖1:1999年,在尼加拉瓜馬那瓜(Managua)的布盧菲爾茲的埃斯奎利塔(Esquelitas de Bluefields),這名聾啞女孩使用尼加拉瓜手語交流
當桑地諾民族解放陣線(Sandinista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掌權后,他們開始了被稱為“掃盲運動”的活動,開發(fā)項目以促進使用西班牙語進行流利閱讀。其中一項活動就是在馬那瓜(Managua)的巴里奧圣猶達(Barrio San Judas)開設了第一所聾啞人教育公立學校,即梅拉尼婭莫拉萊斯特殊教育中心。巴納德學院(Barnard College)研究尼加拉瓜手語的心理學教授安·森格斯(Ann Senghas)表示,這是尼加拉瓜歷史上首次將大量失聰兒童聚集起來。
這些孩子的年齡從4歲到16歲不等,除了與家人進行交流之外,他們沒有任何使用手語的經(jīng)驗。自19世紀早期就存在的美國手語(ASL)在美洲各地都被使用,在聾啞人中更是被認定為“通用語”。但尼加拉瓜第一所聾啞學校根本沒有使用美國手語(ASL)或其他任何手語。相反,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教孩子用唇語說西班牙語方面。

圖2:尼加拉瓜全國掃盲運動中使用的一面旗幟,用來指示掃盲已結束的地方
這種被稱為“口頭主義”的教育策略,長期以來始終是聾啞人教育中爭論的話題,在美國這個美國手語(ASL)的發(fā)源地尤其激烈。20世紀初前后,許多聾啞人教育的倡導者認為,對聾啞人來說,使用唇語的能力比用手語進行交流的“宏利主義”更有益。他們認為,通過學習英語,聾啞人將能夠充分參與到美國社會中去。
為聾啞人準備的“英語浸入”是以優(yōu)生學運動為代表的一項更廣泛努力,旨在消除美國人內(nèi)部的差異。在聾啞人群體中,優(yōu)生學的堅定支持者是電話發(fā)明者亞歷山大·格雷厄姆·貝爾(Alexander Graham Bell)。貝爾認為,如果聾啞人被允許通過手語交流,他們與聾啞人的隔絕將導致更多的失聰婚姻,從而導致更大的失聰人群。
加勞德特大學聾啞學院的歷史學教授布萊恩·格林沃爾德(Brian H. Greenwald)在電子郵件中寫道:“貝爾認為,語言主義讓失聰?shù)娜穗x開了他們的教育和文化角落,并參與到整個社會中去。貝爾將口頭主義比作一種同化形式,他希望這一策略最終能在美國社會根除聾啞。”
在20世紀80年代的馬那瓜,盡管沒有優(yōu)生學的影響,但桑地諾政府的注意力集中在西班牙語的讀寫能力上,結果使失聰?shù)膶W生沉浸在西班牙語的口語和閱讀技能中。但是,當這個國家的失聰兒童在教室里學習西班牙語時,在教室外面,他們卻在自發(fā)地使用自己的手語交流方式。
盡管年紀較大和較年幼的學生在上課時間有不同的課程,但在公共汽車和操場上,孩子們很快開始選擇“慣例”作為必要的交流方式。詹姆斯·謝潑德-克格爾(James Shepard-Kegl)說,這樣的慣例發(fā)生在某個社區(qū)中,他們在家里可能已經(jīng)使用了不同的符號來指代某個物體或動作,并開始持續(xù)地默認使用它們。謝潑德-克格爾是尼加拉瓜手語(NSL)項目的聯(lián)合主管,該項目旨在通過使用手語支持尼加拉瓜聾啞人社區(qū)。他說:“你開始用這種方式建立詞匯表?!?/p>

圖3:在尼加拉瓜布盧菲爾茲的埃斯奎利塔,失聰學生們正在使用尼加拉瓜手語
謝潑德-克格爾指出,所有的語言都有語法和句法,但在馬那瓜聾啞學校,第一批孩子并沒有學習語言的模式,因為他們一輩子都與手語、口語和書面語言隔絕。當孩子們進行互動時,他們并沒有根據(jù)現(xiàn)有的語言來調(diào)整他們的手勢,而是發(fā)展出了一些獨特的東西。雖然年紀較大的學生有更多的生活經(jīng)驗,但實際上年齡較小的孩子推動了語言的發(fā)展。謝潑德-說:“隨著年齡的增長,你的語言本能傾向于減弱。很多年齡較大的孩子并沒有像小孩子那樣產(chǎn)生語法,他們復制了更小孩子產(chǎn)生的語法。”
沒有人確切知道需要多少個體才能產(chǎn)生一種新的語言,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個體中需要多少幼兒才能產(chǎn)生語法。謝潑德-稱,20世紀的尼加拉瓜以前就有過規(guī)模較小的隔離聾啞人教育項目,但只有梅拉尼婭莫拉萊斯特殊教育中心成立后,才有必要自發(fā)形成尼加拉瓜手語。幾年后,教師和教育官員意識到學校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1986年,尼加拉瓜教育部邀請美國語言學家朱迪·克格爾(Judy Kegl)以聾啞人教育顧問的身份前來訪問。

圖4:參加珍珠湖外展手語項目的三名印巴手語(IPSL)教師,他們分別來自馬那瓜、帕拉卡圭納以及康德加
森格斯在她1995年麻省理工學院博士論文《Children’s Contribution to the Birth of Nicaraguan Sign Language》中寫道,對于克格爾和陪同她首次訪問的其他語言學家來說,識別和研究尼加拉瓜手語的機會是“極其罕見的”。克格爾現(xiàn)在是尼加拉瓜手語項目的聯(lián)合主管,她后來嫁給了謝潑德-克格爾。
這一機會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20世紀80年代尼加拉瓜手語(NSL)的誕生,當時研究人員可以使用攝像機,能夠準確地記錄當時發(fā)生的一切。森格斯寫道:“據(jù)我所知,語言學家和心理語言學家從未有過在社區(qū)范圍內(nèi)記錄語言誕生的案例?!比欢@并不是說,其他獨立的、基于社區(qū)的手語從未存在過。事實上,語言世界充滿了各種各樣難以理解的手語。
盡管美國手語(ASL)和其他一些被廣泛使用的手語,如中國手語(CSL)和印巴手語(IPSL)都有著悠久的歷史,但在農(nóng)村、山區(qū)或充滿政治色彩的地區(qū),失聰?shù)募彝ズ蜋C構往往無法接觸到它們。為了用手勢交流,這些社區(qū)必須開發(fā)自己的手語。例如,在20世紀早期到中期,吉姆·克勞 (Jim Crow) 時代的北卡羅萊納州萊利(Raleigh),由于資源不足,孤立的非裔美國聾啞學校獨立開發(fā)了獨特的語言。在歷史上,同樣的故事多次發(fā)生過。
尼加拉瓜手語(NSL)同樣在真空中發(fā)展起來。謝潑德-克格爾指出,在20世紀80年代,美國手語(ASL)已經(jīng)可以延伸到尼加拉瓜,在鄰近的哥斯達黎加,美國手語(ASL)與當?shù)厥终Z結合在一起,而尼加拉瓜的地緣政治隔離阻止了美國手語(ASL)進入該國。這不僅為尼加拉瓜手語(NSL)的誕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且也幫助了早期的交流形式得以生存下來。

圖5:兩名印巴手語(IPSL)聾啞教員,他們分別來自帕拉卡圭納和馬那瓜,在康得加附近的農(nóng)村地區(qū)與聾啞學生進行交流
在世界范圍內(nèi),當一種更廣泛使用的語言進入該地區(qū)時,聾啞人手語(包括在萊利的非裔美國人中使用的手語)已經(jīng)消失或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語言學家把這種遷移稱為“語言帝國主義”。這是個引起相當大爭議的概念。許多語言學家認為,一種地方語言被其他更具有全球主導地位的語言“污染”,會導致當?shù)厣鐓^(qū)被邊緣化,因為它取代了與外界事物進行交流的土著形式。
另一些人則認為,當主流語言出現(xiàn)時,它們會被土著社區(qū)所使用,通常會與現(xiàn)有語言相結合,以創(chuàng)建一個獨特的本地語言版本。例如,20世紀60年代之前出生的哥斯達黎加聾啞人,主要使用舊哥斯達黎加語手語(OCRSL)。20世紀60年代后,當美國手語(ASL)傳到這個國家的時候,聾啞人社區(qū)對這種手語的使用催生了新哥斯達黎加手語(NCRSL,有時被稱為現(xiàn)代哥斯達黎加手語),其中大約60%是由美國手語(ASL)組成的。
今天的尼加拉瓜,技術和通訊變化導致聾啞人社區(qū)中越來越多地使用美國手語(ASL)。盡管美國手語(ASL)還沒有取代20世紀80年代原始的、孤立的尼加拉瓜手語(NSL),但后者已經(jīng)開始了整合美國手語(ASL)元素的自然過程。謝潑德-克格爾指出:“從本質(zhì)上講,語言是借用的。它們要么借鑒新元素,要么滅亡?!?/p>
盡管語言學家們從對尼加拉瓜手語(NSL)的研究中學到了很多,但也許最重要的是它為有爭議的語言理論提供了證據(jù)。20世紀60年代,著名語言學家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提出,孩子天生就具有學習人類語言的能力。謝潑德-克格爾說,嬰兒沒有上過語法課,但他們確實學過語法,因為他們對語言的功能有著固有的期望。孩子們“不知道(語法)規(guī)則是什么,但是他們期望有個規(guī)則”。
在馬那瓜的第一所聾啞學校里,沒有現(xiàn)成的手語范例,也沒有人指導孩子們學習手語,而且他們創(chuàng)造語言的方式也是前所未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