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新聞117年終專稿|回不了的年)
2016年11月底,河北省成安縣李家疃鎮(zhèn)白范疃村村外一下多出了10座新墳。12月28日,農(nóng)歷十一月三十,轉(zhuǎn)天就進臘月了。往年這個時候,在外打工的人們開始陸續(xù)回到村里。
今年,村里10個打工的村民提前回家了,他們躺在黃土下,聽著親人的哭喊與鞭炮聲,12月28日是他們的“五七”。
今天是臘八。臘八到了,年就近了。但白范疃村今年的春節(jié),有再多福字和窗花也蓋不住悲傷。

父子、翁婿、叔侄、兄弟
從村里各家蓋的房子來看,白范疃村比較富裕。靠種地是過不上這樣的日子的,戶均四五畝地,每年的純收入也就三四千元,絕大多數(shù)男壯勞力都出去打工,女人在家照顧老人孩子,或是搞搞食用菌栽培,或是干脆把地包出去,白范疃村村口有大片的食用菌種植大棚。
村里各家多少都沾親帶故,或是姻親或是血親,出門打工喜歡結(jié)伴,互相有照應(yīng)。村里有個能人,叫白書平,在一家叫河北億能的建筑施工企業(yè)混出了一官半職,于是村里人紛紛跟著白書平進了河北億能的建筑隊。
建筑隊的活天南海北,項目到哪人到哪。今年秋收后,大家跟著白書平去了江西宜春,那里有個豐城電廠三期擴建工程,億能是專做煙塔工程的,在這個項目里負責(zé)電廠的冷卻塔建設(shè)。同去的有白書平的親弟弟白書領(lǐng)和自己的女婿王寧,白書平的堂弟白玉書和白書順,白玉書帶著自己的兒子飛飛,白書順帶了自己的兒子白松松,另外還有白書平3個侄子——白海鵬、白海民、白俊海,以及其他幾位村民,共計十余人。
村里普遍早婚,年輕人大多初中畢業(yè)就出門打工,一年只回來一兩次。女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等待,她們不太清楚自己的丈夫、兒子在外面具體做什么工作,只知道很辛苦,但也確實能賺回錢。一年到頭不停歇地干,過年時能拿回三五萬,老人的贍養(yǎng)、孩子的學(xué)費、來年日常的開支都有了著落,存上幾年還能翻修一下房子,村里幾乎家家壘高墻,門面鑲瓷磚,大門正上方是幾個描金大字,常見如“家和萬事興”。
2016年的11月底,白范疃村10戶村民各自拿回了一筆巨款,每筆120萬,可他們的丈夫、父親、兒子,永遠不會回來了。
黑色的電話
11月24日早上8點左右,白海英接到江西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說,她的弟弟白海鵬在工地出事了。白松松的妻子白巧梅以及巧梅的婆婆也接到了電話,正在忙亂中,住得不遠的李素素跑了進來,她也接到了電話,家里還來了好幾撥人告訴她白海民出事了,但她不相信,覺得是工地搞錯了,前一天晚上她才和丈夫通完電話,當(dāng)時丈夫告訴她,他剛下晚班,明天早上不上工。
李素素跑進白松松家,聽見里面的人說:“有你家的,也有你家海民”,她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醒來后發(fā)現(xiàn)大家已經(jīng)準備動身前往江西,李素素的爸爸和哥哥也開來了車,一家人顧不上收拾東西就上路了。
那一天,村子一下空了好多。
去江西,是為了見親人的最后一面。
白海鵬離開時的樣子讓海英和母親在萬分悲痛中留有一絲絲寬慰,他走得還算完整,面部和身體破損得不是十分嚴重,而白巧梅和婆婆見到白松松的最后一面時只感覺萬箭穿心,白松松的遺體血肉模糊?!拔覀儽緛硪詾槿ナ懒司透艘粯?,很安詳,沒想到他的面容破損得那么嚴重,誰都認不出來了,那一面是我們一輩子的陰影。”白松松的小姨說。
李素素在見到丈夫白海民的遺體后,去拉他的手,她覺得手是溫的,但所有人都說手是冰涼的,她覺得丈夫有一肚子話要跟她說,但所有人都說她腦子有病。白海民的臉還算完好,他用洇透了鮮血的上衣告訴妻子自己的離去,但妻子拒絕相信。
11月24日,江西宜春江豐城電廠三期擴建工程發(fā)生冷卻塔平橋吊倒塌事故,造成74人死亡,2人受傷,其中大量死者來自河北邯鄲。僅白范疃村一個村就有10人喪生,全部為男性青壯勞力,其中7人來自同一家族,死者中白玉書與白飛飛為父子關(guān)系。
在江西處理完后事后,家屬們帶著賠償金和親人的骨灰返回了村里,之后是每7天一次的燒紙,各家的祖墳分布在村子四周,每燒一次紙,哭聲就從村子的四面八方傳來。
12月28日的“五七”是北方風(fēng)俗中的大七,親屬都會來到墳前祭奠,燃放鞭炮,“五七”之后,祭奠的間隔會越來越大。
月下的母親
12月27日,天氣晴朗,冬日的陽光落在因前一天降雪泥濘不堪的道路和地里摘光了棉桃向天空張著嘴巴的枯枝上,65歲的王書的、67歲的趙鳳珍以及女兒和外甥女一起擠在正房下低矮小屋的炕上。王書的去年得了腦溢血,生活不能自理,多數(shù)時間只能躺在床上,他和老伴32歲的兒子白海鵬在江西的事故中遇難了。兒媳受打擊太大,帶著8歲的女兒和4歲的兒子回了娘家,女兒從縣城回來,寸步不離地陪在父母身邊已1個多月。
王書的只有一兒一女,在農(nóng)村,白海鵬仍被視為“獨子”,獨子離世對父母的打擊比家中還有其他兒子的家庭更大。“我們家族這一次遇難的人里,只有我家海鵬和白玉書是獨子,白玉書下面還有一個妹妹?!苯憬惆缀S⒄f。
白海鵬在外打工十幾年,一直干建筑,有時麥收回來幫忙,更多的時候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他和妻兒與父母同住,是整個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白海鵬性格好,長相英俊,很討人喜歡,姐姐說,他性格謹慎,日常工作總是按規(guī)定系好安全帶,這么多年從沒遇到過危險。
今年六七月份收完麥子,白海鵬跟著大家去了江西,十一期間開著自己的小汽車回家來過節(jié),他的夢想是像姐姐一樣在縣城買套房子,送孩子去縣里上學(xué)。
兒子出事后,趙鳳珍時常發(fā)呆,尤其在夜里,她無法入睡。白海英晚上與父母睡在一爿炕上,她發(fā)現(xiàn)母親總是在夜里起身,悄悄出門,在寒風(fēng)刺骨的院子里走來走去,海英明白,母親是怕自己和父親難過,于是躲出去,悄悄地哭。

白海鵬的母親靜靜地坐在一邊,聽大家說著兒子的事
二樓左手邊的房間是海鵬和妻子的臥室,墻上貼了好多張女兒獲得的獎狀,低處畫滿了孩子稚嫩的字跡。自從海鵬出事,二樓就成了全家人都自覺回避的地方,誰都不上二樓,誰都不愿進入那間還帶著海鵬氣息的屋子。推開門,望著墻上海鵬與妻子的結(jié)婚照,海英淚如雨下。

海鵬和妻子的房間
海鵬的墳在村小學(xué)的圍墻外,前幾七的祭奠在墳上留下了若干個花圈,海英在墳前插了一棵柳樹枝,這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有的能成活,生根發(fā)芽長成一棵樹,守望著仍然居住在這里的親人。

22歲的寡婦
白玉書和白書順都是帶著兒子出去打工的,白玉書和兒子都沒回來,白書順命大,活了下來,但承受著另一種煎熬。
出事那天是白書順的班,他晚上去了一會,于是親眼目睹了平橋吊倒塌的全過程,木板擦著他的身子落下來,他逃出去,撿回一條命,然后拼命沖回去扒廢墟,他的兒子在里面。事后白書順對家人說,只要在操作臺上就不可能活著,太高了,摔下來以后還有各種東西砸下來,沒摔死也砸死了。
白書順刨出兒子的時候甚至無法確認,他是靠著衣服辨認的。經(jīng)過這件事后,他已不敢再出去打工,他簡單地跟家人講過如何渾身發(fā)抖地找到兒子的遺體,之后誰都不再問這件事,“他表面上看起來沒什么,男人都是背地里難過,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都是他每天生活在一起的工友,還有親人,他心里很痛苦的?!卑讜樀钠拮诱f。
白書順的兒媳白巧梅靜靜地坐在一邊聽著大家談?wù)撍恼煞虬姿伤傻碾x去,這個94年出生的女孩今年才剛22歲,她和白松松是小學(xué)同學(xué),但2011年才正式互相認識成為朋友,4年前兩人擺酒結(jié)婚,去年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巧梅說,白松松樂觀、善良,對她特別好,松松曾經(jīng)跟她說過,干完水塔這個項目就不干了,因為平時總在高處,他知道巧梅擔(dān)心。他們甚至計劃過要孩子,只要有了,就生下來。
出事后,巧梅把手機里兩人的合影都刪了。但是房間里的婚紗照還在,巧梅每天一回到這間屋子,就會遇到白松松的目光。家人打算把這些鏡框都取走,讓巧梅好過一些,可是摘了以后光禿禿的墻,是不是會讓心里更沒著沒落。
沙發(fā)上這個臉龐稚嫩的22歲女孩居然已經(jīng)是一個寡婦,巧梅苦笑一下,承認了這個分外刺耳的身份,“呵,對。我現(xiàn)在覺得未來都沒有希望?!闭f完,她哭了。

巧梅坐在她和丈夫的屋子里
心碎的妻子
李素素說,她和白海民不是自由戀愛,但勝過自由戀愛,結(jié)婚十幾年,兩人從沒吵過架。白海民每天給李素素打兩個電話,每天都要看看孩子,跟妻子聊聊天,這樣親密的夫妻,在農(nóng)村不是特別多見。
白海民會耐心地給她講自己日常做的都是些什么工作,所以李素素能說出“撤風(fēng)繩”這樣的專業(yè)詞語。農(nóng)歷十月二十三是李素素的生日,白海民告訴妻子,過些日子等他回去,要給妻子補過生日,順便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妻子說。
白海民和妻子不與父母同住,兩人的生活靠自己打拼。李素素以前在外面做市場推銷類的工作,白海民總勸妻子不要太辛苦,他來養(yǎng)家,妻子在家?guī)Ш⒆泳秃?,李素素則說,她要和丈夫一起為家庭努力。

白海民的家
屋里的暖爐是白海民給家里裝的,臨近臘月,李素素坐在溫暖的屋子里算天數(shù),工作的地方一下雪,施工就得停,白海民就該回來了。他回來時會給孩子們帶吃的,有時給妻子買件衣服做禮物,李素素說他不會挑,不要亂買,家里都有,還比外面便宜,但白海民下次還買。
丈夫一回來,家里分外溫馨,一家人洗洗涮涮打掃衛(wèi)生,趕集采購準備過年,白海民寵孩子,孩子喜歡的他都給買。
而今年的這個年,李素素不知該怎么過。婆家怕是回不去了,婆婆提出分一部分撫恤金,李素素堅持把錢都留給孩子,一分也不能動,雙方僵持著。娘家也難回,農(nóng)村仍遵循著出嫁的女兒不能隨便回娘家過年的習(xí)俗,除了正月初二和正月十六她可以回去,其他的日子還呆在娘家,她怕會惹哥哥嫂子不悅。
白天孩子去上學(xué)后,家里只剩她一個人,夜里白海民恍恍惚惚出現(xiàn)在她夢里,她怕兒子發(fā)覺,拿被子蒙著頭悄悄哭,白天想起夜里的夢,兒子不在,她終于能痛快地哭一場。

李素素翻看和丈夫的結(jié)婚照,翻著翻著就哭起來
李素素說,她總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她總覺得丈夫沒有死,過些日子就回來了。
白海英也這么說。
白巧梅也這么說。
沉默的孩子們
在突遭變故的家庭里,大人們總是先忙著處理事情,顧不上照顧并不十分清楚狀況的孩子。孩子們是在旁觀家中的混亂和大人們的悲痛中漸漸明白發(fā)生的一切的,因為年齡小,他們很難表述清楚自己的思想過程,但那并不代表他們不難過,偶爾說出的一句話,能瞬間撕開所有成年人努力撫平的傷口。
白海鵬過世后,女兒和兒子都喊著找爸爸,他們不哭,也知道爸爸不在了。上墳前,小兒子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幾塊糖放在桌子上說:“給我爸爸吃?!?/p>
李素素6歲的兒子也經(jīng)常找爸爸,但是一看到媽媽哭,他便不再說話。有一次舅媽告訴他,爸爸出國了,孩子立即反駁說:“不是,是死了,燒成灰了。”
下葬那天,兒子一直喊著“爸爸回來”,突然他說:“爸爸一路走好,我跟媽媽在家聽話?!痹趫鏊腥硕俭@呆了,沒有人教過他“一路走好”這句話。

在新聞報道中,死亡人數(shù)只是事故調(diào)查結(jié)果的一部分,但在遇難者的家庭里,這個數(shù)字是丈夫,是父親,是兒子,是生活的指望。3個受訪家庭都因家中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斷了而陷入了生活的困境,120萬的撫恤金是孩子未來受教育和結(jié)婚成家的底牌,不能輕易花掉。白海英想給父母辦低保,但成安縣推推拖拖始終沒有說法,在這場事故中,還有許多家庭像這3個家庭一樣,不知未來生活的方向在何處。
舊事重提不是為了渲染悲傷,我們只是不愿一再看到,唯有眼淚的映襯,才能讓“安全生產(chǎn)”四個字擁有它應(yīng)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