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的兩鬢已經(jīng)全白，頭發(fā)像刷子一樣豎起，兩眉間，川字紋深深烙印，稍用點力，便擠成三條豎線。

人生進入后半場，這位56歲的中年人還在繼續(xù)他的高考夢，今年6月，他將第27次踏入高考考場。

有人夸他堅持追夢，有人罵他炒作、營銷，諷刺他是“當代范進”，但更多人質(zhì)疑，都這把歲數(shù)了，考不考得上重點大學，有那么重要嗎？

梁實不在乎。他盤算著，今年一定要考上，即便今年考不上，明年也一定能考上。

5月，梁實在茶館備戰(zhàn)2023年高考，今年是他第二次參加文科類高考。圖/九派新聞楊臻

【1】第27次高考

“打比方這是地球，太陽光從赤道上面打下來，再一自轉(zhuǎn)，軌跡不就出來啦？”梁實左手握拳，豎起右手食指模擬太陽光“照射”的軌跡。一旁，麻將機的洗牌聲轟隆作響。

今年是他第二次報名文科類高考，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參加過二十余次理科類高考，均以遠低于一本分數(shù)線的成績告終。

梁實越講越激動，一只手突然“啪”的一聲拍向桌子，杯中的茶水來回晃蕩。

在茶館復習，是他維持多年的習慣。父親培養(yǎng)了他喝茶的愛好，長大后，他也習慣在茶館辦公。茶館里，其他桌都三五人一團，打牌、談生意、聊天。唯獨他一個人坐著，面前一杯茶，一摞復習資料，筆桿在空氣中來回晃動。

他笑著打趣：“這么多年，我也熬‘死’了幾個茶館哦?！?/p>

為什么對高考有如此深的執(zhí)念？他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人問過這個問題。在他的記憶里，八九十年代的大學生，“走路都和別人不一樣”。

梁實的父母都是四川仁壽縣的小學老師，家中一共五兄妹，從小吃商品糧，雖生在農(nóng)村，但母親還會訂《紅領巾》等刊物。但這個外人眼中的“知識分子家庭”，卻沒有誕生一個大學生。

讀書時，梁實并不是安分的學生。他不愛寫作業(yè)，曾被老師點名罰站。現(xiàn)在復習備考，他依然保持這個習慣。復習理科時，他幾乎不刷題，而是直接翻答案，對著講解在腦海中分析解題思路。

他第一次參加高考是在1983年，之后連續(xù)三年待業(yè)在家專心參加高考，家人安排他去技校讀書，畢業(yè)后指定分配工作，他割舍不下大學夢，讀了半年就跑回家。

為了謀生，梁實最終也選擇了妥協(xié)，進入一家木材公司工作。彼時單位有對口大學的內(nèi)招機會，他覺得“不夠正式”，沒有報名。但他會在領導辦公室“磨個好幾天”，就為了讓領導批準他參加高考。

他還試過成人高考，考上了南京林業(yè)大學成人教育學院，結果讀了半年又跑回四川，“不得行，自己還是看不上，總感覺不是心里想的那個東西。”

結婚后，根據(jù)當時的政策，梁實的高考夢被暫時擱置。2001年，高考政策調(diào)整，成年人也可以報名參加。飯桌上，朋友調(diào)侃梁實“考得撇（注：四川方言，指不好、差勁）”，這話“像根勾勾一樣，把心里那堆死灰重新勾燃咯”。

【2】不被兒子理解

從2002年開始，只要不忙，梁實就會參加當年的高考。

每次上考場前，他都覺得自己可以上六百分，但每次成績都遠低于預期，“都是三百多、四百多。”不要說一本，就是離二本線也還有一段距離。以至于已近六十，他還感慨當年考上名牌大學的同班同學，“看上去好木，怎么一考試就考那么好？”

對于學習方法，梁實有自己的堅持。在高中教書的朋友勸梁實背一點文科教材，他覺得沒必要，“文科要靠理解，死記沒有用”。以前考理科，他不刷題，現(xiàn)在轉(zhuǎn)考文科，他也不打算背書。他不看教材，?？促I來的習題資料。習題買回來，他就翻講解，但也不是所有講解都入得了他的眼，“要看這個人講得有沒有道理，我覺得講得有道理，我才記下來。”

梁實一部分復習用資料。圖/九派新聞楊臻

有幾次，他甚至沒有怎么復習就直接進入考場考試。去年是他第一次報名文科類高考，他第一次做文綜試卷，也是在高考當天。

偶爾，也會出現(xiàn)一些意外狀況。早幾年，有好幾次他在考場上被誤認為是學生家長，考場鈴響起，夾在一群高中生中，梁實格外顯眼。幾個考場監(jiān)管人員一眼鎖定，隔老遠就指著他喊：“學生家長不要再進啰！”

2006年，梁實第一次接到媒體采訪的電話，滿懷驚訝的他，欣然答應接受采訪。自此便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媒體發(fā)來采訪邀請。報紙、電視直播、綜藝錄制、短視頻，面對媒體，梁實展示自如。

越來越多人知道在成都有這么一位“高齡考生”?，F(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誤認為他是“考生家長”。他出考場時，有些學生和家長認出了他，邀請他一起合影，他樂呵呵地答應。

有朋友為他難為情，覺得和“比自己娃兒還小的小娃”一起參加高考不好意思，梁實側(cè)過身子，蹺起二郎腿，頭朝外一揚：“害，這有啥子！”

在妻子看來，梁實參加高考“能算是一件好事”。有段時間，他牌癮很大，但“十打九輸”。決心參加高考后，不碰牌了，妻子覺得這也好，至少不往外送錢了。

唯有兒子，梁實不愿多談。兒子無法理解父親頻繁參加高考還大方接受媒體采訪的做法，“他可能覺得不好意思”。2011年，他和兒子參加同一年高考，媒體蜂擁而上，他在一次采訪中無意提及了兒子的高中，兒子與他大吵一架。每有媒體想上門采訪，梁實便提前告知兒子離家，等采訪結束，梁實再電話通知兒子回來。

【3】面對爭議，無所謂

剝離高考，梁實的人生是一片截然相反的光景。

1992年從木材公司下崗后，梁實做起了買賣。工用膠水、電視、五金，那段時間他什么都賣過。依靠在木材公司擔任業(yè)務員積累的經(jīng)驗，他靠賣男裝，一年掙了兩萬元，這在20世紀九十年代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但他仍不甘心，“難道我這輩子就在這個小攤上度過了？”一位好心的老板借給他八萬元，憑借這筆資金，在成都開了個木材批發(fā)門面。

這一次，同樣是花一年時間，梁實直接掙到了一百萬元。他用上了將近兩萬塊一臺的“大哥大”，也因此成為成都街上最早一批開上私人小轎車的人。

生意越做越大，梁實又開了個木材廠。原以為可以延續(xù)紅火，沒想到廠子自營業(yè)起，就幾乎一直虧損。梁實評價自己，像對待高考一樣對待木材廠，“總覺得明年會好起來”。去年，他終于狠下心關停木材廠。

梁實隨身攜帶的文具包里，還放著前幾年的高考準考證。圖/九派新聞楊臻

網(wǎng)絡上關于他有各式各樣的聲音。有人夸他，堅持追逐理想，值得敬佩，也有人罵他，“吃飽了撐的”“博眼球”。有人說他早就實現(xiàn)財富自由，現(xiàn)在不過是“打耍（注：四川方言，指玩鬧）”；還有人挖出他在成都木材公司和木材廠的地址，就連現(xiàn)在他復習常去的茶館，在某網(wǎng)絡點評平臺上，也有人評論“火了，高考釘子戶”。

梁實從不理會這些言論，或者說，他懶得理。

他對自己的評價是“極度自負”，別人的話，他很少聽得進去?！拔矣植徽J識你，就算我認識你，我也覺得你沒比我好到哪里去?！彼膊恢雷约旱男愿袷窃趺葱纬傻模挥X得自己這個性格特點在同齡人間格外突出。

幾年前，一位朋友突遭變故得了抑郁癥，在成都醫(yī)院治了小半年不見好轉(zhuǎn)。朋友的父親便帶他來見梁實，指著梁實對自己兒子說：“你要向梁實多學習，你要是像他這樣想得開，就不會得這個病了?！?/p>

后續(xù)幾個月，梁實就招呼朋友來常復習的茶館，兩個中年男人鄰桌而坐，忙了就各干各的，閑了就聊天。聊著聊著，朋友逐漸康復。

梁實能感知朋友的痛苦，但他又不能完全理解。有時看到一些自殺新聞，他也搖頭嘆息：“人生就和翻書一樣，翻到哪頁就是哪頁。如果現(xiàn)在過的順，就好好過，過的不順，但又一時半會過不了這道坎，那就在現(xiàn)在這個臺階上踏實待一段時間，你喪氣也改變不了，為什么不開心？”

秉持著這樣的人生信條，梁實我行我素。

幾年前，一家媒體采訪他，給他拍了張照片，黑板上原本寫的是“沒有讀過大學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梁實覺得字太多了，擠到一堆，他直接用黑板擦擦去，唰唰寫上“沒有讀過大學的人是殘廢”。

沒過幾天，梁實接到朋友電話，朋友在電話那頭大喊大叫：“你快去看網(wǎng)上啊，把你罵慘咯！”他好奇地點開手機，翻了兩下，一點都沒有生氣，反而被網(wǎng)友激烈的評論逗得哈哈大笑。

前幾天，又有媒體來找他拍視頻，視頻發(fā)布后，評論區(qū)也有負面聲音。他一眼掃過去，沒什么感覺，“用四川話講，關我球事”。

他不生氣別人罵他，但有點委屈別人不相信他，“我不是吹牛啊，我是真的覺得自己完全可以考得上重點大學！”

但梁實有時也感覺自己老了。

這幾年，不管是高考報名還是買輔導資料，他都要托年輕人代勞。走在大街上，能一眼認出他的人明顯比幾年前少了。只有茶館附近的餐館廚師，見到他還要問一句：“今年還考?。俊辈宛^老板建議梁實趁著熱度，去直播帶貨掙點錢，他撐著外八字，兩手一攤，“我弄不來這些?！?/p>

他不再緊張高考，反而要在考試當天提前好幾個小時設好鬧鈴以免錯過。

最近他一個人復習時，也開始琢磨，“這是不是就是理想嘞？”以前，他覺得“理想”這個詞很虛，但是回頭看，發(fā)現(xiàn)自己這大半輩子，好像就是靠著“要上重點大學”這個念頭過的。梁實半個身子往前傾，皺著眉，川字紋更深了，他若有所思，“這都成了支撐我人生的希望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