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揭秘華北農(nóng)村“一日婚”:光棍為入祖墳雇人成親,職業(yè)新娘每次可賺數(shù)千元
在華北平原的一些農(nóng)村,光棍是入不了祖墳的。按照當?shù)卣f法,光棍入祖墳,會使得家族里代代出光棍。這一習俗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甚至更久。為了入祖墳,有人選擇了死后配陰婚。而近幾年,他們又想到了新的破解之道——找個女人結(jié)一天婚,不領(lǐng)證,不入洞房,只辦一場結(jié)婚儀式就算成家。
一些女性因此成為了“一日新娘”。
接親的黑色本田轎車在一家“休閑按摩”店前緩緩停下?;檐嚭竺鏇]有車隊,車頭上沒有鮮花,車身上也沒貼個“喜”字,甚至連新郎宋大志都沒在車里。
宋大志61歲,是村里僅存的老光棍之一——在冀中平原東部這個1000多口人的村子里,算上宋大志,總共有5個老光棍?!霸谖覀冞@里,一般過了35歲還不成家就被叫光棍,五六十歲沒結(jié)婚,就叫老光棍?!庇写迕癫僦?shù)胤窖砸槐菊?jīng)地解釋,他說宋大志人品挺好,就是“太老實、太窮”。
憨厚老實、木訥遲鈍的性格,外加家境貧窮,使得宋大志在婚姻市場的資源競爭中處在下風。而隨著年紀越來越大,這件事愈發(fā)困擾他——他擔心自己死后入不了祖墳。在當?shù)匾约爸苓吅芏噢r(nóng)村都認為,光棍入祖墳,會使得家族里代代出光棍。也因此,沒人愿意自家祖墳里埋個光棍。
當?shù)厝苏J為,光棍入祖墳,會使得家族里代代光棍。電影《光棍兒》劇照
不久前,有人給宋大志聯(lián)系了一樁婚事,建議他找個女人結(jié)一天婚,不領(lǐng)證,不入洞房,只辦一場結(jié)婚儀式就算成家了,這樣死后就能入祖墳。
在當?shù)匾约爸苓呣r(nóng)村,這種“一日婚”的情況隱秘地存在了許多年——但沒人說得出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本地媒婆吳姐記得,大約五六年前,有人給她打電話,說想要個“一日婚”新娘。那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而今,吳姐手上“一日婚”的價位是新娘3600元,另有1000元的中介費和給伴郎伴娘的幾百元紅包。
宋大志的婚禮選在了6月中旬,日子是村里風水先生看過的,新娘住在60多公里外的鄰縣。這場婚禮之前,宋大志從未見過新娘,只知道她不滿50歲,沒有殘疾。性格和長相對宋大志來說不重要,“反正就辦一天事,是個女的就行?!?/p>
接親的車去接新娘。宋大志坐在家里等著,同村的幾個光棍朋友結(jié)伴過來道喜。他們和宋大志年紀相仿,有人光著膀子,講究點兒的,穿了件布滿污垢的短袖T恤,在門口的禮金桌上掏了份子錢——分別為20元、30元和50元。
“恭喜,恭喜啊?!币粋€老伙計說。宋大志憨笑,“可累死了,娶媳婦真累?!边@話把另一個伙計惹笑了,“就娶一天,又不過日子,累啥累!”
站在一旁的人半開玩笑地建議,“你再多掏點錢,讓新娘睡一夜唄?!彼未笾静桓吲d了,“你真是個牲口,這么多小輩兒在這呢,胡說啥?!?/p>
隨后,他們安靜地坐在院子里嗑起了瓜子。
一名結(jié)過“一日婚”的男子的家。攝影:李禾
本田轎車開到按摩店門口的時候,新娘田麗麗正在店里梳妝打扮。這個48歲的女人沒有禮服,也沒有鮮花和紅蓋頭。作為從事一日婚的職業(yè)新娘,她說不清這是自己結(jié)的第幾次婚了,但她知道,只需要辦完這個儀式,完成任務(wù),就能賺到三四千塊錢。而她在按摩店當老板,每月也只能賺幾千塊錢。
來接親的宋金才是宋大志的堂弟,57歲,也屬于“老光棍”的范疇。眼看堂哥結(jié)婚,他心里不太得勁兒,接親這天,他甚至都沒換件干凈衣服——上身是穿了幾天的黃色“史丹利”復合肥T恤,領(lǐng)口處泛著一圈黑乎乎的垢漬,兩個褲腿上沾滿密集的泥點,像是剛從田里勞作回來。
站在拉著卷閘門的按摩店前,宋金才摸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半分鐘后,卷閘門“嘩”的一聲打開,宋金才小聲嘀咕,“還真是個小姐!”
這話被店里一個60多歲的女人聽到了。她就是剛才接電話的人——媒婆吳姐?!袄纤伟。刹荒芎f呀。這是正規(guī)按摩,男女都給按。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誰干那些呀?!彼行┎桓吲d地懟著宋金才。宋金才不想反駁,眼看快八點了,他只想接了人趕快出發(fā)。
吳姐把宋金才引進店里,讓他坐下等會兒。這家56平米的按摩店,進門處放著兩個紅色沙發(fā),再往里走是一張按摩床,床邊矮桌上放著幾瓶按摩精油和一摞面膜。老板田麗麗平時就住在按摩店里,“臥室”與“客廳”被一條淡黃色的劣質(zhì)窗簾分隔開。
在沙發(fā)上坐了幾分鐘,宋金才有些不自在了,他受不了店里濃郁的香水味。田麗麗看他起急,加快了梳妝速度,很快從“臥室“走了出來——她中等身材,微胖,單眼皮、塌鼻梁,由于粉底打得很厚,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槎Y這天,她給自己挑了件咖色風衣、黑色緊身褲和紅色皮鞋,把一條手絹綁在右手腕,天熱時可以用來擦汗。
“挺好,挺美,趕緊走!”在吳姐的催促下,田麗麗上了車。
“緊張嗎?”坐在后排,她被問到一個新娘們常見的問題。
“不緊張,你要每個月結(jié)幾次婚,也不會緊張?!碧稃慃惷鏌o表情,正襟危坐。
一路上,車子又接了伴郎和伴娘——一個50多歲、一米七左右,脖子和手腕上戴著油光锃亮手串的男人,和一個身穿綠色連衣裙,手腕上同樣纏著手絹的女人。
這個由媒婆、職業(yè)新娘、職業(yè)伴郎伴娘組成的女方親友團,趕往宋大志家。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車子停在了宋大志家門口。雖說只是“一日婚”,宋家人也為此做了些準備。他們在外墻貼上了“良辰美景張燈結(jié)彩”八個大字,院子角落貼著大大的“喜”字。
但這些還是掩蓋不了院子的破敗——三間房子是30多年前蓋起來的,墻上的紅磚早就褪了色,有的窗框上連玻璃都沒有。院子沒有硬化,裸露的黃土地上種著幾株南瓜和兩排辣椒。在村里,宋大志家人丁興旺,他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和一堆表兄弟和堂兄妹。大家日子過得還算安穩(wěn)。
“討老婆”是宋大志未竟的“事業(yè)”——早些年,女方嫌他窮。在門當戶對和男高女低的傳統(tǒng)婚嫁模式下,像他這樣固守著三間老房子的底層男性,連輛自行車都沒有,更遑論結(jié)婚生子。40多歲時,有人給他介紹過一個雙腿殘疾的女人,大他10歲。女方到宋大志家看了一圈,這門親事就黃了。自那之后,再也沒人給他張羅過親事。
在華北農(nóng)村,“光棍”被認為是最大的失敗者。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的陶自祥在博士論文中提到,對這里的成年男子來說,脫離父母的舊家庭,而自身倘若沒有組建新家庭的能力,生活沒有家庭作為載體來參與社區(qū)性互動,其生命意義會被認為是無法實現(xiàn)的,“在華北平原,‘光棍’是沒有資格來過日子的,一個光棍的‘家’在華北平原沒有任何社區(qū)性文化意義。這樣的家庭受到村莊強烈的身份排斥”。
死后進不了祖墳,對光棍們來說是很大困擾。攝影:李禾
起初,宋大志和父母住在一起,生活起居還算有個照應。2011年、2013年父母相繼去世后,他的生活變得一團糟。他不愛干凈,喜歡在外面撿垃圾,把垃圾堆放到屋里。天氣一熱,屋里總有股餿味,很多人因此把他當成“流浪漢”或“傻子”。
平時除了務(wù)農(nóng),或是到鎮(zhèn)上建筑工地打工外,他總愛跟村里的其他光棍湊在一起。幾個人聊得最多的,除了掙錢,就是女人——誰長得好看,誰成了寡婦。宋大志想過找個寡婦搭伙過日子,他打聽了一下,聽說對方要彩禮,得備上金鐲子,就沒敢再惦記。也有人給他建議花三五萬,去買個云南或者越南的老婆,宋大志還是嫌貴。實際上,他有十幾萬存款,可得“留著防老”。
一個人熬了一年又一年后,宋大志恐慌起來。光棍入不了祖墳,對他來說,意味著無法和父母地下團圓。這個習俗在華北平原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甚至更久。至于光棍如何安葬,各地做法也不相同。以河北省為例,有的會隨便給找個地方埋了,有的則會葬到離祖墳不遠的位置。
2022年下半年,宋大志跟哥哥說起自己的擔憂。哥哥安慰他,大不了配陰婚——這一至今流行于河北、河南、山東、山西等地的封建陋習,是指為自己家里死去的人找尋“配偶”,把他們作為夫妻的名分葬在一起?!暗幓閷ο蠛茈y找”,有當?shù)氐囊捉?jīng)研究者透露。
2023年4月中旬,村里其他光棍告訴宋大志,縣里有人結(jié)了“一日婚”,并說這種形式等同于結(jié)婚,死了能入祖墳。宋大志立馬托人打聽。最終,在縣城工作的弟弟輾轉(zhuǎn)打聽到了媒婆吳姐的電話。吳姐很熱情,說新娘隨時有,收費3600元,中介費1000元,伴郎伴娘給幾百元紅包就可以。她催宋大志趕緊把日子定了,說想要結(jié)“一日婚”的人太多,排不過來。
至于新娘,按照規(guī)矩,婚禮前是不能見的?!澳憔颓坪冒?,我這邊的新娘質(zhì)量,在全市都是最好的?!眳墙悴豢贤嘎缎履锏哪挲g、籍貫和婚姻狀況,擔心她們個人信息暴露太多。
“就和開盲盒一樣?!彼未笾镜牡艿苡X得。
婚禮開始了,新娘和新郎被安排坐在屋前空地的椅子上,接受親戚們的祝福。宋大志顯然有些緊張,一直不敢靠近新娘,田麗麗則始終保持微笑。圍觀的人開始起哄,有人讓他倆擁抱一下,有人慫恿宋大志親吻新娘。宋大志躲閃著,直到家里一位長者宣布婚禮開始,“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宋家老二要結(jié)婚了……讓我們祝福這對新人和和美美,白頭到老。”
夫妻對拜環(huán)節(jié),宋大志敷衍地低了低頭,田麗麗深鞠一躬,看上去很真誠。
婚禮的最后,兩人被車子拉到1公里外的父母墳前跪拜,點香、燒紙、磕頭。宣布婚禮開始的那位長者對著墓碑鄭重地說,“你們家老二結(jié)婚了。好好看看,這是新娘子。以后一家人就能團聚了,放心吧?!?/p>
儀式完成后,女方親友團沒再去婚宴現(xiàn)場。整場婚禮,宋家支付給媒婆5600元,其中田麗麗分到3600元,吳姐拿走1000元,伴郎伴娘各分500元。
“一輩子有這么一回,值了?!彼未笾居X得挺好,禮金收了幾千,自己的存款幾乎沒動,“這不比配陰婚劃算多了?!彼褍扇撕嫌百N在衣柜鏡子上,照片一角印著“百年好合“四個字,“等我死后,把這照片放進棺材,這是我的結(jié)婚證明?!?/p>
宋大志的婚禮還沒結(jié)束,吳姐的下一單生意就來了。
“他們都覺得我是活菩薩?!苯油昕蛻綦娫?,她的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吳姐比宋大志大6歲,可比他顯得年輕。她喜歡穿碎花衣服,把花白頭發(fā)染得烏黑。相比起跳廣場舞和拉家常,她更享受當媒婆。
平日里,只要有陌生電話打進來,她會立馬接聽——男的喊“老弟”,女的年長的叫“老姐姐”,稍微年輕的叫“老妹”,再小一點就是“大妹子”。如果是介紹對象,她一般會大聲連說三次“沒問題”,讓對方加自己微信,再跑去給對方的朋友圈挨個點贊。
吳姐說自己用年輕人的話講,叫“社?!?。大約十幾年前,有人找她撮合了一起婚姻后,塞了200元錢紅包給她。她忽然意識到,或許可以把媒婆當成副業(yè),這比平時務(wù)農(nóng)主業(yè)要輕松許多。那之后,她開始留意十里八鄉(xiāng)的單身男女,也時刻關(guān)心誰離婚或是喪偶。
“現(xiàn)在的年輕女孩、小伙子很多在外地上學,回家后認識的人不多,要想找對象,很多得靠媒婆?!眳墙愕纳膺€不錯,“我們老家,半個村的婚姻,都是我介紹的。”
她早年的業(yè)務(wù)范圍里,沒有“一日婚”?!拔乙膊恢朗裁磿r候開始流行的?!眳墙阌浀?,大約五六年前,有當?shù)厝私o她打電話,說想要個“一日婚”新娘。吳姐聽了覺得挺荒謬,“那不是連人帶鬼一起糊弄嗎?”可電話那頭態(tài)度很真切。吳姐仔細一想,或許這是門新生意。
于是,她四下打聽相關(guān)信息,并拿到了鄰縣一個媒婆的電話。
一頓飯的功夫,吳姐學到了門道。這其中,“最難的就是找新娘子”?;氐奖究h后,她開始尋找在當?shù)毓ぷ鞯耐獾乇D贰茨紟?。堅決不找本地人,是擔心“影響不好”。
她招到的第一個新娘,是一個50多歲的外地保姆。丈夫去世后,從家鄉(xiāng)到這里隨外嫁的女兒生活。男方則是鄰縣農(nóng)村的一個光棍。這筆生意下來,新娘拿到2000元,吳姐拿到600元。此后,靠著口口相傳,吳姐的生意慢慢好了起來,陸續(xù)招到了6個外地新娘。
新娘并不好找,“最主要都覺得丟人,沒人愿意干”。對于選新娘的標準,除外地人外,吳姐還開出兩個條件——不超過60歲、身體沒殘疾。起初,她想找退休人員或在飯店打工的女性,但不光找不到,還總被罵“老不正經(jīng)”。
經(jīng)歷了幾次失敗后,她把選人目標鎖定在按摩店,以及保姆群體。
吳姐手上的新娘不論年齡長相,一律統(tǒng)一定價,“那些光棍漢根本不挑年齡。我也想找更年輕的,30多歲最好,可沒人干?!睍r間久了,吳姐的雪球越滾越大,其他縣的人有時也會慕名找來。而這種生意恰恰是正規(guī)婚介機構(gòu)很少去做的,在他們看來,“那不就是騙人嘛,我們不想出事?!?/p>
兩張圖中的新娘為同一人,她至少與兩名光棍結(jié)過婚。受訪者供圖
吳姐所在的縣城周邊,還隱匿著不少類似的媒婆。她們的操作流程大抵相同——不提前透露新娘信息,也極少在婚前安排新郎和新娘見面。如果強行要求見面,有媒婆會提出讓男方帶身份證,并且“不能說話,只能遠遠看一下”。此外,每個地方收費也不大一樣,便宜的一次三四千,貴一些的五六千。有媒婆直接開價兩萬元,“過夜的話,再加2000元?!睂τ谶^夜一事,大多媒婆是拒絕的,“那不是介紹賣淫嫖娼嗎?”
“不管是新郎還是新娘,他們都是可憐人,我們是在幫他們?!痹趨墙憧磥?,這種做法沒有任何不妥。僅僅靠著做職業(yè)新娘的生意,吳姐每年能賺四五萬,“比縣里拿退休金的老太太掙得多?!彼恼煞蚝蛢鹤右仓С炙榉奖隳赣H聯(lián)系業(yè)務(wù),大兒子還把她接到縣城居住。
“咱是幫人結(jié)婚的,不是拉皮條的?!眳墙阏f,“不信你問小田,我啥時候要求她們過夜?”
小田,就是田麗麗。她是吳姐手頭目前最年輕的新娘。
和宋大志辦完儀式被送回按摩店后,她馬上去附近農(nóng)行取款機上把錢存到自己的卡里,準備等老家的丈夫沒錢時給他轉(zhuǎn)過去,“店里人來人往的,放很多現(xiàn)金不安全。”話是這樣說,但實際上,她的按摩店生意并不好,附近小區(qū)的居民更愿意去不遠處的盲人按摩店。
這讓田麗麗有些不爽。她覺得總有人給“休閑按摩”貼色情標簽,她堅稱自己從事的是正規(guī)按摩。為了證明自己的專業(yè),田麗麗展示了她取得的,一本由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監(jiān)制的《職業(yè)資格證書》,證書里面類別為“保健按摩師”。
田麗麗在足療按摩行業(yè)做了20多年,輾轉(zhuǎn)過沈陽、昆明、武漢、合肥等地。就連她的丈夫,也是在足療店打工時認識的同店保安。結(jié)婚后的前兩年,他們還在同一個城市工作。孩子四五歲時,丈夫帶著孩子回了老家,平時在家務(wù)農(nóng),偶爾打打零工,家里大部分開銷都是田麗麗承擔。就這樣,她一直把孩子養(yǎng)到了21歲,大專畢業(yè)。
只有過年時,她會回老家待一周。孩子對她似乎沒什么感情,“明顯和他爸更親”。
對孩子和丈夫,田麗麗謊稱自己是在做保姆——她也的確做過一段時間保姆。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她到北京照顧失能老人??蛇@份工作太熬人了,她幾乎全天都要待在老人家里,給她喂飯、翻身、按摩、端屎端尿,沒有任何喘息時間。半年后,她離開了老人家。
有老鄉(xiāng)建議她報個按摩培訓班,她報了,學得很認真,也順利拿到了證書。起初,她在北京一家按摩店上班,不到一年店鋪倒閉,她又失業(yè)了。田麗麗本想留在北京繼續(xù)找工作,可年過40,隨著身材走樣、皺紋不斷增多,她在這座城市的求職市場上沒有絲毫優(yōu)勢。在去一家盲人按摩店應聘時,老板甚至因為她不是盲人,沒有要她。
在北京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田麗麗的壓力越來越大。就在她想回老家發(fā)展的時候,之前工作過的按摩店老板打來電話,說在距北京幾十公里外縣城開了一家按摩店,希望她來幫忙。
縣城位于北京、天津、保定的三角地帶中心,是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縣。和北方很多縣城一樣,這里的年輕人大多外出工作。留在當?shù)氐?,過著乏味的生活——打工、逛夜市,偶爾去下KTV。
那年,田麗麗43歲。縣城里的這家按摩店里算上她,一共只有兩個員工。為了防止田麗麗和同事接私活,老板在店里裝了監(jiān)控,客人日常消費掃的二維碼是連接老板的。
彼時算上提成,田麗麗每月能掙五六千元。疫情之后,生意陡然下降,老板想要關(guān)店。對田麗麗來說,這意味著她無處可去了。于是,她提出接手店面,自己當老板。
“就當租房住了?!碧稃慃愓f,店里租金每月5000元,為了節(jié)約成本,她辭掉了之前的同事。疫情反復下,店里生意時好時壞。堅持到2021年下半年時,她的人生再次發(fā)生變化——一個常來按摩的老太太突然說要給她介紹個兼職。這個老太太就是吳姐。
聽說要和光棍結(jié)婚,田麗麗一陣惡心,沒答應。但每次吳姐來按摩,總要跟她念叨這事,還給她看其他職業(yè)新娘的視頻——視頻中,新郎新娘端坐在院子里接受大家圍觀,似乎沒什么出格的事。吳姐用來說服田麗麗的理由是,“就大半天時間,反正是你外地的,誰也不認識”。她還保證,絕不過夜,不會領(lǐng)證,更構(gòu)不上重婚罪。
當?shù)昀锷庠絹碓讲顣r,田麗麗心動了。她向吳姐提出“不透露身世、不安排過夜、不發(fā)送照片”的要求,否則“誰都別好過”。
2021年冬天,時年46歲的田麗麗接了首單生意——一個當?shù)剞r(nóng)村光棍,為了死后能入祖墳,找吳姐安排一日婚。當時,新娘的費用只有2000元。
第一次做職業(yè)新娘,田麗麗有些緊張,她擔心會暴露。為此,她化了濃妝,戴了一頂齊腰的黑色假發(fā),衣服也由鐘愛的黑白灰色,換成了粉色旗袍。外形與平時的自己判若兩人。
男方是個70多歲的老頭。盡管田麗麗做了很多心理建設(shè),但眼看要和自己父親年齡相仿的人拜堂,她只能強忍著反胃?!爱敃r大腦一片空白,只記得些片段”,田麗麗說,這些片段,包括有人強行將兩人腦袋緊貼在一位,有人趁亂摸她的后背與臀部。最讓她別扭的,是和新郎到墳地下跪,對著不認識的人喊爹媽。最終,她拿到了2000元現(xiàn)金,幾斤糖果、瓜子,以及香煙和白酒。
一名正在結(jié)“一日婚”的男子。攝影:李禾
回到按摩店后,她還是覺得反胃,但又不想就此退出,“大概還是為了多掙些錢吧。”用了兩三天后,她和那些情緒和解了。她給吳姐發(fā)微信說,“這次謝謝了,以后多合作。”
沒過幾天,吳姐給她介紹了第二單生意,男方老家也是當?shù)剞r(nóng)村的。這一次,田麗麗沒那么別扭了。隨著結(jié)婚次數(shù)越來越多,她逐漸專業(yè)起來,不僅克服了反胃,還能保持微笑。但她盡量不開口說話,以免熟人通過聲音認出自己。每次,她都要化濃妝、戴假發(fā),只是穿衣沒那么在意了,覺得“穿什么無所謂”。
兩年多下來,田麗麗和當?shù)匾恍┕夤鹘Y(jié)了婚,也與鄰縣一些光棍結(jié)過。結(jié)婚費用由最初的2000元,變成了2500元、3000元,直到現(xiàn)在的3600元,“有時候一個月結(jié)十幾次,有時候兩三次。除了疫情嚴重的時候,幾乎每個月都有婚禮?!边@讓她變得習慣和麻木。有幾次,她還和同村的多個光棍結(jié)婚,“就是和一個老頭結(jié)婚后,沒多久又和同村老頭結(jié)婚了?!庇袝r在婚禮現(xiàn)場,還會有之前的“丈夫”來圍觀。
田麗麗說,自己最后的底線是“不過夜”。也的確有光棍提出過加錢過夜的要求,她一概拒絕了,“我只是當新娘,不是當小姐?!睘榱吮苊忾e話,她幾乎不主動交當?shù)嘏笥?,有客人按摩時問起她的家鄉(xiāng),她也會隨口說個省份。
靠著這個“副業(yè)”,她養(yǎng)活著自己、按摩店,遠方的丈夫和孩子。
丈夫一直以為田麗麗在北京做保姆。今年5月,她險些露餡。彼時,她和一個光棍結(jié)婚的視頻被人發(fā)到短視頻平臺,剛好被丈夫刷到。他把視頻轉(zhuǎn)給她,“這個人很像你”。
田麗麗嚇出一身冷汗。她趕緊解釋,“是挺像,但不是我,我在北京呢?!睘榱酥圃煸诒本┕ぷ鞯募傧?,她時不時乘大巴去北京,在一個固定的小區(qū)門前給家里打視頻電話,證明自己在北京。到北京后,她還會拍些有明顯標志的視頻和圖片,保存起來,回到縣里后再隔三差五用這些發(fā)朋友圈。
前段時間,她和宋大志結(jié)婚時,就在朋友圈發(fā)了張自己在陶然亭公園的留影,配文寫道,“今天真熱,來公園避暑是不錯的選擇”——這條信息,有12個人點贊,其中有田麗麗的丈夫,也有媒婆吳姐。
日漸麻木沒能讓田麗麗變得更快樂,她還是覺得做職業(yè)新娘不道德。為了讓自己得到救贖,她信過教、拜過佛。她告訴“上帝”和“釋迦牟尼”,自己是在幫別人入祖墳,從沒有害人之心。她也想過離開這個行當,“真沒人逼我干這個,可我還能做什么呢?”每次郁悶了,她就找吳姐吐槽。后者開導她,“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p>
6月中旬搞掂了宋大志的婚事后,吳姐又接了兩次活兒,新娘都是田麗麗。7月2日上午,她突然接到宋金才的電話。幫堂哥接親后,他在家猶豫了一陣,提出想結(jié)“一日婚”。
“老弟,你就瞧好吧,上次和你哥結(jié)(婚)那個行不行?”吳姐又一次推薦了田麗麗。
“還是換個吧。”宋金才吞吞吐吐起來,“咋說也是我嫂子,總覺得不太好?!?/p>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所涉采訪對象均為化名)
?在河北廊坊的一個農(nóng)村,一種特殊的現(xiàn)象逐漸變得普遍起來,那就是“一日夫妻”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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