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在東南某市，吳某一家居住在低矮平房里，與村中嶄新的樓房格格不入。這間平房被分割成廚房、衛(wèi)生間、客廳和兩間臥室，四面土墻，廚房里還有燒柴火的灶臺，兩個女兒擠一間臥室，吳某和兒子住另一間。

吳某聲稱，2016年由于無力承擔學雜費用，三個孩子“被迫停學”。但該市教育局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該市義務教育階段學生早已按政策實現(xiàn)全免費，不存在“因貧無力負擔學費”問題。2017年，市、鎮(zhèn)、村三級政府就開始對吳某孩子入學的事情做工作，除了免去學雜費用，給予低保等外，還曾聯(lián)系過當?shù)亍班l(xiāng)賢”，由鄉(xiāng)賢負責三個孩子直到大學畢業(yè)的教育、生活費用，但這些提議都被吳某拒絕，“就連辦低保，讓他填個材料他都不配合”。

吳某表示，自己不接受幫扶，是因為只想要“我應該得的那部分錢”。他稱，2013年，他將與妻子發(fā)生關系的男子“命根子”割傷后被判刑。刑滿釋放后，他與妻子離婚，隨后又向前妻討要撫養(yǎng)費，以及“出軌對象”對他一家造成的精神損失。至于為何不讓孩子上學，他給出了不同的幾個說法。截至今年5月21日，吳某依然未讓三個孩子復學。

·拒絕讓孩子上學，除非幫他“翻案”

2023年，紅星新聞曾探訪吳某的家。彼時，吳某的大女兒年滿15周歲，二兒子及小女兒分別為14周歲、12周歲?？匆娪心吧丝拷?，孩子們轉身跑進屋后山林里，反復勸說下，只有大女兒愿意和記者交談，被問及想不想上學，她眼睛移向坐在一旁的吳某，答復“問我老豆（爸爸）”。

吳某稱，因為三個孩子的伙食費、購買教輔材料等費用而無法繼續(xù)學業(yè)。當?shù)亟逃止ぷ魅藛T老張（化姓）對此回應，義務教育階段免去了學費等支出，當時，吳某的二兒子、小女兒還在上幼兒園，雖不屬于義務教育保障范圍，但可享受困難生資助政策，并且有“鄉(xiāng)賢”曾提出資助，都被吳某拒絕。

老張多次上門動員孩子復學，他說自己是少有的可以和吳某家三個孩子說上話的外人。老張曾在教學一線做過多年老師，每次走訪吳某家，都會拉著三個孩子教一些簡單的認字、數(shù)學，“他家大女兒現(xiàn)在就是小學二三年級的識字水平，小的那兩個更沒辦法”。

為讓孩子們復學，當?shù)厥?、?zhèn)、村三級政府及教育部門從2016年至今一直在做吳某的工作。該市市政府一名李姓工作人員透露，吳某的態(tài)度曾有所軟化，同意讓孩子們復學，前提是當?shù)卣獮樗胺浮薄?/p>

·持刀故意傷人，自首后執(zhí)著于“伸冤”

據(jù)吳某提供的一份刑事判決書，2013年10月，他于妻子在外務工時的住處內，對與妻子發(fā)生關系的胡某舉刀割傷其下體，使胡某構成輕傷，后于同日前往派出所自首。據(jù)媒體報道，主治醫(yī)生稱，胡某下體受傷嚴重。所幸并未影響到海綿體，若恢復得好，不會影響到以后的夫妻生活。

吳某因故意傷害罪被判有期徒刑八個月，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19638.96元。警方出具的刑滿釋放證明書顯示，2014年6月，吳某執(zhí)行期滿，予以釋放。離開看守所后，吳某并未依照法律判決對胡某進行賠償，因此被納入征信黑名單。2014年7月，吳某與妻子離婚。

在吳某眼里，對方和他妻子發(fā)生關系，自己割傷對方下體情有可原，“我是在保護我的家庭”。同樣，他對需要給胡某賠償，還被納入征信黑名單也存在不解，吳某稱胡某和他前妻的行為對他和三個孩子造成了傷害，應該由他們二人對其家庭進行賠償。

據(jù)2013年南都報道：傷者胡某稱，雙方自愿發(fā)生關系。對于該說法，遭到吳某妻子否認。吳妻稱，去年6月修完充電器，胡某先是出言調戲，被明確拒絕后將其打暈。事后等她清醒過來，才意識到遭“強奸”。今年國慶節(jié)期間，胡某再次敲門，以告訴其丈夫為要挾，二人再次發(fā)生關系。根據(jù)警方審訊，10月19日下午6時，胡某到吳某家，提起前述之事，胡某態(tài)度令吳某不滿，吳某遂用繩子將胡某手腳捆綁，然后拿出菜刀，將胡某生殖器割傷。至于胡某是否涉嫌強奸，因為時隔太久，且無相關證據(jù)，尚無法認定。吳某因涉嫌故意傷害被警方依法刑拘。

離開看守所后，吳某執(zhí)著于“伸冤”，其父母同樣對這個案子不滿，采訪時，他父親用家鄉(xiāng)話大聲強調，“一定要搞清楚，是強奸還是通奸，強奸就讓那個男的賠錢，通奸就讓女的賠?！?/p>

·不接受幫扶，聲稱“只要我該得的”

吳某的發(fā)小丁先生說，那樁舊案后，他感覺吳某變了，不讓三個孩子們去上學，在他看來一方面是囿于物質條件，另一方面，則是“通過這種方式報復他前妻”。

此事后，吳某離了婚，法院判決前妻需按月支付三個孩子2000元撫養(yǎng)費，但支付3個月共6000元后，前妻未再繼續(xù)履行撫養(yǎng)義務。吳某通過法院進行追討，法院回應稱無法聯(lián)系上他前妻，只能將她也納入征信黑名單，隨后三個孩子失學。

吳某父母回憶，2015年，老兩口試過把孩子送回學校，那時吳某大女兒說：“我是沒有媽媽的孩子，奶奶能不能幫我做飯”，吳某母親特意租住到學校旁邊給孩子做飯。但2016年底，吳某把三個孩子帶回家里，沒再讓他們去過學校。

2017年前后，當?shù)卣谧咴L過程中發(fā)現(xiàn)吳某一家的情況，市里隨即聯(lián)動鎮(zhèn)政府、村委會等各層級教育、民政部門制定方案，包括辦理低保，為他介紹工作，幫助三個孩子復學等，但這些救助措施都被吳某拒絕。

當?shù)劓?zhèn)政府一名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他們曾聯(lián)系過吳某前妻，提出以撫養(yǎng)費名義出資進行幫扶。這個計劃被吳某發(fā)現(xiàn)，吳某稱知道前妻沒有錢，不愿意接受這筆“幫助”，“我只要我該得的”。

記者詢問吳某，為什么不能把“翻案”和孩子復學的事分開辦，先讓孩子們復學？他表示，這件事是導致自己和三個孩子人生脫離軌道的根源，只有解決這個問題，才愿意讓孩子們回歸正軌。記者追問孩子們長期失學，未來怎么辦？吳某則稱他們可以打零工過活，“他們以后可能會怨我，也可能不會，這是他們的命”。

·多次做思想工作無效，當?shù)刎熈钇渥尯⒆訌蛯W也無果

講究宗族關系的當?shù)剞r(nóng)村，吳某一家的情況已經(jīng)越過宗族界限，成為整個村子的“公共事件”。

記者到訪時，村委會辦公室擠滿村民，吳氏宗族的村民說族內也開過會想“收拾”吳某，但又不敢動手，擔心影響三個孩子。有村民稱，村子里辦大事吃席，大家只要見到吳某都會說孩子的事，他一概不聽，丁先生還差點和他“打起來”，丁先生則表示，“只是拍了桌子，沒有動手”。

2017年前后，經(jīng)商有所成的丁先生以“鄉(xiāng)賢”身份向政府表態(tài)，只要吳某愿意，自己可以提供三個孩子直到大學畢業(yè)為止所有學習、生活費用，但吳某沒接受發(fā)小好意，丁先生只能帶著他做工給些幫襯。

除了不讓孩子上學，吳某在村民口中評價不錯，勤勞、能干，誰家有什么事都隨叫隨到，雖然沒有穩(wěn)定收入，但三個孩子養(yǎng)魚、網(wǎng)購、看綜藝等需求，他也會盡可能滿足。

市教育局工作人員指出，吳某家的案例具備復雜性——除了不讓孩子上學，沒有任何實質上的虐待，三個孩子對他也非常依賴，工作人員試過用介紹工作的方式引開吳某，以借機送孩子回學校，而吳某要么帶著孩子一起外出，要么孩子看見外人來就逃進山林，工作根本無法展開。

村委會研判過轉移監(jiān)護權的可能性，發(fā)現(xiàn)無論按照規(guī)定轉移給孩子爺爺奶奶，還是轉移到村一級，孩子們都不可能脫離吳某實際影響范圍，“最后大概率還是會往家里跑”。

多次做思想工作無效后，為了盡快讓三個孩子入學，當?shù)厥薪逃块T聯(lián)合司法、檢察、法院共同商討，該市教育局向吳某發(fā)出行政處罰決定書，并向市人民法院申請執(zhí)行。2023年12月28日，當?shù)厥屑壏ㄔ鹤龀霾枚?，向吳某下發(fā)通知，責令他限期讓三名孩子復學，但吳某收到通知后，并未做出任何行動。

針對吳某一家，政府部門只能采取最原始的辦法：盡可能滿足他的訴求，同時繼續(xù)做他的工作，希望他能松口主動讓孩子們復學。

長期從事未成年保護工作的黃律師指出，本案中，當?shù)匾巡扇⌒姓幜P的強制執(zhí)行且未能取得效果，可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第五十八條規(guī)定，適齡兒童、少年的父母或者其他法定監(jiān)護人無正當理由未依照本法規(guī)定送適齡兒童、少年入學接受義務教育的，由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人民政府或者縣級人民政府教育行政部門給予批評教育，責令限期改正。

根據(jù)她的經(jīng)驗，本案可以走法律途徑撤銷吳某監(jiān)護權，另行指定更合適的監(jiān)護人，如果孩子母親、爺爺奶奶不適合或不愿意擔任監(jiān)護人，可以由市級、區(qū)級民政部門進行臨時監(jiān)護。但她也表示，撤銷監(jiān)護權后，“孩子可能難以避免還在父親影響下”。

在她看來，類似事件需要多方參與，除了基層村委、居委，以及民政、教育等部門，還需要社工、律師一起開展工作。另外，缺乏具體的、有責任的個案管理人也是個值得重視的問題，“需要形成跟進的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