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遺書，提前錄視頻告別……在12月4日這天，沒有人能想到，瓊瑤會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離世。

2024年即將終了之際，她劃上的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感嘆號！

同為中國臺灣地區(qū)小說界的風云人物，瓊瑤和古龍都生于1938年，都在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收獲了海量的大陸讀者群體。不同的是古龍英年早逝，1985年即撒手人寰；而瓊瑤卻不但一直堪稱華語言情小說家第一人，更成功以偶像影視劇教母的身份捧紅了近百位大小明星。

名聲、財富加長壽，本來令人無比艷羨；但如此離世，又令人驚詫嘆惋。

瓊瑤生前曾表示：

生時愿如火花，燃燒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時愿如雪花，飄然落地，化為塵土。

如今在遺書里說：“翩然是我最喜歡的兩個字”。她這一生來時是火花，走時竟然是更猛烈的火花。

瓊瑤自己很喜歡的一張照片圖源：瓊瑤自傳《我的故事》

壹

從陳喆到瓊瑤

二十六歲因處女作《窗外》成名之前，瓊瑤其實好幾次都接近離開人世：一次被動，兩次主動。

1938年4月20日，瓊瑤出生在四川成都四圣祠的仁濟醫(yī)院——如今的成都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本名為“陳喆”。父親陳致平出身湖南望族，母親袁行恕出身北京世家，其伯公袁勵準是宣統(tǒng)帝的老師。

陳喆的父母在抗戰(zhàn)中來到四川，而陳喆是龍鳳胎中的長女。只是因早產(chǎn)的緣故，陳喆生下來只有4斤3兩，連吃奶也不會，在保溫箱里呆了二十天才回到母親身邊。

生于動蕩時世，難免命運多舛。1944年，剛回湖南的陳家，再度面臨日軍戰(zhàn)火侵襲，只得往廣西奔逃，這一路紛亂不已，陳喆的兩個弟弟和行李衣物全部丟失了，悲痛欲絕的父母決定帶著6歲的陳喆投水自盡，“一家人死在一起”。父母已在水下接近窒息了，因為陳喆恐懼的大哭聲而醒轉，終于沒有死成。數(shù)日之后萬幸找到了失散的兩個弟弟和行李，一家人又從廣西回到了四川，抗戰(zhàn)勝利后從四川去了上海，幾年后又從上海去了臺灣。

到臺灣之后，陳喆的學業(yè)一直令父母頭疼，因為她除了語文拔尖之外其它都平平無奇，尤其跟生來就是學霸的小妹陳錦春相比更是相形見絀。16歲讀高一的陳喆，某天拿著20分的數(shù)學成績回家，看到小妹因考98分離滿分差兩分而痛哭，自己簡直無地自容。在母親的訓斥后，陳喆當晚就吞了一瓶安眠藥，被搶救一周后才醒來。

雖然僥幸不死，但壓力仍然存在。兩年后面臨大學聯(lián)考的18歲陳喆成績仍然無起色，卻跟比自己大25歲的語文老師陷入了一段忘年戀。不倫之戀的壓力加上聯(lián)考落榜的噩耗，令陳喆再度想要輕生。

又再度被搶救過來之后，父母既因三年內她兩度尋死而發(fā)瘋，又因得知她與老師的戀情而震怒——雖然陳致平和袁行恕兩人就是師生戀修成正果，但至少年齡只相差七歲。在母親干預下，陳喆眷戀的老師遠走南下，她也答應了母親再努力考大學，母親為此找了當時臺北最好的數(shù)學補習家庭教師。

但陳喆的數(shù)學，確實就像爛泥一樣扶不上墻，第二年的結果仍然是落榜。雖然被大學拒之門外，只有一張高中畢業(yè)文憑的陳喆卻打算從此開始寫作，也恰好在此時認識了同樣心向寫作的青年馬森慶。1959年，兩人在結識7個月后成婚，婚后很快有了兒子小慶。

貧賤夫妻百事哀，陳喆與馬森慶婚后的生活因為拮據(jù)而并無多少亮色，陳喆常常要向報刊投稿賺稿費以貼補家用。馬森慶雖然自稱熱愛寫作，但卻始終無從下筆，更染上了賭博的惡習。陳喆卻一邊手忙腳亂地帶孩子，一邊見縫插針開始寫她的第一部長篇《窗外》。

2023年發(fā)行的《窗外》六十周年紀念版

因為父母都是語文教師，陳喆自幼具備良好的文字功底，9歲就發(fā)表過作品?！洞巴狻穪碜运挠H身經(jīng)歷，寫的是女學生江雁容在與老師康南一段無結果的苦戀之后，又與丈夫李中維的一段不幸婚姻。

1963年《窗外》寫成，在平鑫濤任發(fā)行人的《皇冠》雜志上刊出，陳喆就此成名。一年后陳喆與馬森慶離婚，兒子跟了自己改姓陳。《窗外》之后是《六個夢》，小說之后是電影，電影之后是電視……

從此開始陳喆淡去，筆名瓊瑤橫空出世，其輝煌超過半個世紀。

貳

作家瓊瑤與編劇瓊瑤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到新世紀以來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對瓊瑤的認識大多來自《還珠格格》這樣的電視劇，而不是瓊瑤的小說，他們忽略了瓊瑤首先是因為文字成名，瓊瑤具備相當強的文字功底，尤其是古典詩詞信手拈來的本事，在新時代女作家中至今可謂難得一見。比如她給電視劇《新月格格》主題歌作詞：

天上有新月如鉤，地上有煙鎖重樓……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此外老天賞飯吃，瓊瑤雖然沒有其妹核物理博士的高精尖理科稟賦，卻生來擁有超強的情節(jié)編織能力和敘事能力，令讀者不費力就能進入其編織的故事情境。尤其在瓊瑤的早期作品如《六個夢》《幾度夕陽紅》《庭院深深》《海鷗飛處》中，充盈著鮮活的生命力和本真的激情，在具備相當可讀性的同時，足以給當時的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瓊瑤曾自述：

“我生性喜歡夸張美好的事物，有五分浪漫，對我就變成十分?！?/p>

“我永遠帶著一份浪漫的情懷，去看我周圍的事與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東西，更美化感情。無論親情、友情、愛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

這樣的特性，決定了瓊瑤作品在容易打動人的同時，也帶上了另一些容易為人所詬病的特點，例如反問句式有時過于濫用、美化有時過度顯得濫情、排比過于頻繁顯得單調……

比如《窗外》的結尾：

她那詩一般的康南！那深邃的、脈脈含情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微蹩著的眉峰，那瀟灑的風度，和那曠世的才華，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難道都是她的幻想嗎？她的康南在哪里？難道真的如煙如云，如夢如影嗎？多可怕的真實！她但愿自己沒有來，沒有見到這個康南！她還要她的康南，她夢里的那個康南！她朝思暮想的康南！

這一段文字，在某種程度上是瓊瑤小說文字風格的集中體現(xiàn)，雖然類似的段落看多了容易因習慣而產(chǎn)生單調感，但放在具體作品的上下文語境中，卻未必沒有其存在的必要。

1980年代末，瓊瑤在頤和園圖源：瓊瑤自傳《我的故事》

然而當瓊瑤的身份由作家變?yōu)榫巹r，這樣風格的臺詞變成對白就很可能給觀眾帶來強烈的違和感：

紫薇：她說你們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我都沒有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爾康：都是我的錯我的錯，我不該和她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我答應你，今后只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還珠格格》

紫菱：我不是那種暈車！我是坐著這樣的馬車，走在這樣的林蔭大道上，我開心得暈了，陶醉得暈了，享受得暈了，所以，我就暈車了。其實，我自從來到普羅旺斯，就一路暈。我進了夢園，我暈。我看到了有珠簾的新房，我暈?？吹焦疟?，我暈。看到種薰衣草的花田，我還是暈?？吹缴匠?，我更暈。反正，我就是暈?！队忠娨缓熡膲簟?/p>

無論倪匡還是董橋，都稱贊過瓊瑤

的作品

——但他們稱贊的是瓊瑤的小說，而非瓊瑤的電視劇。能感動人心的文字，在電視劇里或許就變成了狗血矯情的循環(huán)式廢話。所以作為編劇的瓊瑤，其實是遠不及作為作家的那個瓊瑤的，即便影視劇可能讓瓊瑤收獲了更大的名氣和更多的財富。

叁

作品往往等于人生

雖然時過境遷，類似“你失去的只是一條腿，她失去的可是愛情啊”這樣的價值觀看上去越來越不合時宜，但瓊瑤真正厲害、令人佩服之處，是她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時間里始終處于言情小說和純愛偶像劇的頭部位置。對大眾需求和趣味的精準把握，是瓊瑤數(shù)十年間長盛不衰的真正原因。

瓊瑤剛剛憑《窗外》等小說走紅時，正趕上臺灣地區(qū)經(jīng)濟起飛，不僅大批進廠務工的女工對瓊瑤編織的綺夢欲罷不能，飛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本身也給瓊瑤帶來了小說一版再版的利好。接踵而來的是電影的風行，鄧光榮、秦漢、林青霞、秦祥林、林鳳嬌……一大批因瓊瑤小說改編電影的明星走紅的同時，瓊瑤電影也成為這里的電影發(fā)展史上一塊無法繞開的里程碑。至于大陸，1988年瓊瑤返回大陸探親之后，就此開始了與湖南臺合作拍劇。在大陸電視劇尚處于發(fā)展起步階段、歐美日韓劇尚未大規(guī)模登陸的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婉君》為代表的瓊瑤劇很快風靡流行、幾無對手。等到1998年《還珠格格》一問世，不但達到了瓊瑤劇的最巔峰，更是火遍了幾乎整個亞洲。

《還珠格格》第一部海報。在以往的瓊瑤作品中，紫薇才是第一女主角，但瓊瑤“心血來潮”創(chuàng)造出的孫悟空式的小燕子，卻使瓊瑤在一生創(chuàng)作的最后階段造就了最高的受眾接受度。

瓊瑤為讀者和觀眾編織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俊男美女的偶像純愛夢——不但言情小說需要，金庸的武俠小說同樣需要；不但那個年代需要，時至今日仍然不可或缺。大眾需要的是能將自身代入的男女主角，因此不管是現(xiàn)代言情小說、還是古代武俠影視，打造主角的前提都是出眾的男主角和美麗的女主角。

正是這一點決定了瓊瑤的受眾群體始終是最普通的大眾階層，而無法再往上提升；瓊瑤始終是名利雙收的通俗小說作家，而很難在嚴肅文學的殿堂里像張愛玲一樣謀得一席半席。其實早在《窗外》爆紅后的1965年，李敖就曾經(jīng)在《沒有窗，哪有？》中，給過瓊瑤建議：

作為一個作品有“市場價格”的“作家”，瓊瑤應該走出她的小世界……她應該知道，這個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膽怯的愛情之外，還有煤礦中的苦工，冤獄中的死囚，有整年沒有床睡的三輪車夫……

建議歸建議，瓊瑤在受訪時回應“在我的生活中，無法去了解妓女、礦工的生活……所以無法去寫，而且也寫不好，只好留給李敖自己去寫了?！?/p>

李敖指的這條路，瓊瑤也許不愿走、也許不能走，反正始終從來沒有走。

2017年8月1日，臺灣，瓊瑤出席新書《雪花飄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課》記者會圖源：ICphoto

瓊瑤厲害就厲害在，不論滿足也好迎合也罷，她在半個世紀的時間里，憑借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書寫不輟的勤奮、準確犀利的商業(yè)精明，在言情小說影視這個領域取得了后人或許難以企及的成就。六十五部著作、近百部電影、電視劇，一手捧紅了歸亞蕾、俞小凡、馬景濤、劉雪華、陳德容、趙薇、林心如……近百位男女影視明星，更影響華人世界長達數(shù)十年。

再如何時勢造英雄，也須本人是英雄那塊料才行。言情小說當年火爆之時，從業(yè)者數(shù)不勝數(shù)，卻未有第二人在整體影響力上能比肩瓊瑤。將瓊瑤視為言情界的教母，基本并無過譽。如今瓊瑤去世，要等下一個如此量級的大眾通俗文化偶像再出現(xiàn)，不知要到何年何日了。

本來以為虛構作品是作品、現(xiàn)實人生是人生，但瓊瑤終于以她自己的行動證明：作品往往就等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