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3日，尹錫悅出席總統(tǒng)彈劾案庭審第八場公開辯論。

文丨關珺冉 張東慧

編輯丨漆菲

2025年農歷新年伊始，被拘留的韓國總統(tǒng)尹錫悅出席了彈劾案庭審的四場辯論。法庭上的他依然是一副總統(tǒng)做派——黑西裝搭配紅領帶，頭發(fā)規(guī)整地梳向腦后，手腕還佩戴了一塊手表。

庭審中，尹錫悅堅稱自己是被在野黨扣上“內亂”的帽子，并一次次將責任甩給部下。在獄中，他每天運動一小時，還能無時間限制地會見律師。他玩轉“獄中政治”，稱“總統(tǒng)才是國民的自尊心”。

外界原本預期，第八場辯論將是尹錫悅最后一次出庭作證，但韓國憲法法院決定在2月18日舉行第九場辯論，安排彈劾案發(fā)起方韓國國會以及被彈劾人尹錫悅各自進行2小時的立場陳述，整理前八次辯論中的主張和立場。

外界預測，尹錫悅的彈劾審判結果將在2月底至3月初出爐?；仡櫯c之有著相同經(jīng)歷的前任們，均是在庭審辯論結束后的半個月內被裁定通過彈劾——盧武鉉花了14天、樸槿惠花了11天。

高麗大學法學研究所研究員金賢貞（音）說，如果憲法法院通過彈劾案，尹錫悅將立即失去總統(tǒng)職務，接著韓國將在60天內舉行總統(tǒng)大選；而如果憲法法院駁回彈劾案，尹錫悅將繼續(xù)保持“現(xiàn)任總統(tǒng)”身份。幾乎所有法律界人士都認為，憲法法院將做出“一致支持彈劾”的裁決。

戒嚴令細節(jié)接連曝光

從1月14日起，韓國憲法法院針對總統(tǒng)彈劾案已經(jīng)進行了八場公開辯論。尹錫悅分別在2月4日、6日、11日、13日出庭了其中的四場。

憲法法院將國會的彈劾理由整理為五大項：“宣布緊急戒嚴”“發(fā)布第一號戒嚴令”“動用軍警妨礙國會”“無令搜查選管委”“指示逮捕主要人士”。截至目前，憲法法院已經(jīng)傳喚了15名證人，國會與尹錫悅兩方就多個爭議展開辯論。

在審議緊急戒嚴是否違憲的過程中，“是否召開過國務會議”成為爭議焦點。國務會議的程序問題是可能構成違憲的因素之一。國會方主張“既沒有會議記錄，也沒有簽名，召開緊急戒嚴的國務會議說法不成立”。尹錫悅方則以前行政安全部部長李祥敏所言“是有實質的會議”“沒有會議記錄是事出有因”等證言為由，主張緊急戒嚴符合憲法。

◆2月11日，韓國前行政安全部部長李祥敏在總統(tǒng)彈劾案第七次公開辯論中作證。

此外，前國防部長金龍顯攬下了“內亂主謀”的罪名，主張“是我寫的，與尹總統(tǒng)無關”。尹錫悅借機“洗白”，稱“沒有仔細審查戒嚴令，以為是警告性文件”?？勺罱K是尹錫悅通過電視直播宣布實施“緊急戒嚴”，能否回避責任不得而知。而對于是否動用軍警妨礙國會、是否逮捕議員，當前的證言仍存分歧。

庭審辯論中，更多有關緊急戒嚴事件的細節(jié)被披露出來。在檢方101頁的起訴書中，犯罪動機的部分就占了7頁。

其中提到，從2024年3月開始，尹錫悅就曾向金龍顯（時任警衛(wèi)處長）等人提出了動員軍隊等有關緊急戒嚴的表態(tài)。他最終下定決心實施緊急戒嚴是在2024年11月29日、30日左右。尹錫悅在第五場辯論上承認，“國會提出監(jiān)查院院長彈劾案后，我對金龍顯說了有關戒嚴的話?！?/p>

前陸軍特戰(zhàn)司令郭種根更是披露了驚人內幕：在國會通過解除緊急戒嚴的表決后，他沒接到過尹錫悅或金龍顯做出的“從國會撤出特戰(zhàn)部隊”的指示。郭種根說，當時金龍顯用秘密電話詢問自己該怎么辦，他回答說，“將停止在國會、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共同民主黨總部辦公樓等地的任務后撤退”，之后特戰(zhàn)部隊就撤退了。

◆2月6日，韓國前陸軍特戰(zhàn)司令郭種根在總統(tǒng)尹錫悅彈劾案庭審第六次公開辯論中作證。

檢察官出身的尹錫悅，在庭審辯論中始終否認內亂罪，一直用詭辯來逃避懲罰。

他雖然承認“曾指示金龍顯向選舉管理委員會派遣軍隊”，但反復主張“國會解除戒嚴令后就指示軍隊撤離了，因此什么也沒發(fā)生”。

圍繞總統(tǒng)是否指示逮捕國會議員，尹錫悅辯稱，“追問是否下達（逮捕國會議員的）指示，就像是在追逐湖面上的月亮的影子一樣?！?/p>

他還多次主張自己“從未作出逮捕指示”，但這遭到前國家情報院第一次長洪壯源的反駁。后者稱，“接到過尹錫悅下達的‘全都抓起來’的指示”。

尹錫悅的律師還否認了檢方公訴書中有關“封鎖媒體、切斷水電”的內容。公訴書提到，2024年12月3日戒嚴日當晚，尹錫悅向時任行政安全部長官李祥敏展示了一份緊急戒嚴指示文件。文件提到，“在午夜時分封鎖《韓民族日報》等媒體，并通過消防廳實施斷電斷水措施?！?/p>

自開庭以來，尹錫悅的律師一直對憲法法院的審判進程感到不滿，稱“彈劾審判既不公正又進展過快”，要求“采納追加申請的證人”，并暗示“法律代理團隊將不得不作出重大決定”。

2016年，在針對時任總統(tǒng)樸槿惠的彈劾審判中，樸槿惠的律師也說過同樣的話，這似乎暗示法律代理團隊將會辭職。韓國法律規(guī)定，如果當事人個人沒有委托律師作為代理人，則無法進行審判。但法律界認為，總統(tǒng)應被視為國家機關而非個人。

以總統(tǒng)身份下達指令

雖然身陷囹圄，尹錫悅依然穩(wěn)步推進自己的“獄中政治”，給執(zhí)政黨國民力量黨下達“指令”。他通過幕僚、律師和議員頻繁傳遞信息，試圖通過這種方式繼續(xù)操控政局，在彈劾審判與憲法法院的對峙中翻盤。

自從1月24日公調處解除了對尹錫悅的禁止探視措施，他的獄中生活變得忙碌起來。

1月31日，尹錫悅首次在首爾拘留所會見韓國總統(tǒng)府高級幕僚。他用現(xiàn)任總統(tǒng)的口氣勸解道：“總統(tǒng)府是國家政務的中心，大家不要垂頭喪氣，要在各自的崗位上竭盡全力?！?/p>

當天30分鐘的探視時間里，尹錫悅詢問了幕僚們諸如“新年假期醫(yī)療系統(tǒng)是否正常運轉，老年人是否遇到不便”等問題。談及自己的拘留生活時，尹錫悅說：“這里也是人住的地方，我過得很好?！笨偨y(tǒng)府秘書室長鄭鎮(zhèn)碩在探視后對外透露，“總統(tǒng)保持著健康和穩(wěn)定的心態(tài)”，“他比在外面的時候更能為國家和國民思考”。

2月3日，尹錫悅在首爾看守所迎來第二撥探視人員——國民力量緊急對策委員會委員長權寧世、黨鞭權性東、議員羅卿瑗。尹錫悅繼續(xù)主張戒嚴令的“正當性”，他強調，戒嚴是為了解決“一黨獨大”的國會局面，所幸戒嚴讓國民得知“由于共同民主黨獨裁”才導致國政陷入癱瘓等情況。

◆2月3日，國民力量黨議員羅卿瑗探視尹錫悅后，在首爾拘留所前回答記者提問。

2月7日，尹錫悅迎來了國民力量黨議員尹相現(xiàn)和金玟甸。這一次，他對外傳遞的核心信息是“團結”和“戰(zhàn)斗”。他強調：“我們不能變成一盤散沙”，這無疑是對執(zhí)政黨的一次警告和號召。尹錫悅要求執(zhí)政黨以自己為中心團結起來。他還向執(zhí)政黨下達“指令”，要求他們?yōu)樽约憾鴳?zhàn)。

2月10日，國民力量前黨首金起炫、前黨鞭秋慶鎬率領一眾議員前往探視尹錫悅。由于申請?zhí)揭曇a悅的執(zhí)政黨議員達到40多名，為了“專注于審判”，此次會見后，尹錫悅宣布停止會見政治人士。

◆2月10日，國民力量黨議員樸成敏、金起炫、秋慶鎬、李喆圭、鄭點植（從左至右）前往首爾拘留所與尹錫悅會面。

尹錫悅之所以玩轉“獄中政治”，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生存手段，更是為了團結執(zhí)政黨。一位黨內議員直言：“對我們陣營來說，尹錫悅的發(fā)言讓對抗的目標變得更加明確?！?/p>

例如，尹錫悅將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描繪成“強大的卡特爾（經(jīng)濟學領域的一種壟斷組織形式）”。外界認為，這種二元對立敘事，巧妙塑造了一種“外敵入侵”的緊迫感，試圖將執(zhí)政黨內部的分歧壓制在“外部威脅”的壓力之下。

一片批評聲中，親尹派議員不顧一切探視尹錫悅，也是為了繼續(xù)吸引強硬保守群體的支持，以此為基礎鞏固其個人政治基礎。韓媒評論道：“國民力量黨已經(jīng)與尹錫悅‘黨人一體’，正全神貫注于‘動搖’憲法法院，并相互配合。”

不過，尹錫悅的夫人金建希至今未前往首爾看守所探視。其律師透露：“最近金女士的健康狀況不佳，尹錫悅自1月15日離開總統(tǒng)官邸后就一直沒能見到她，很擔心她的狀況。”

積極動員年輕選民

無論如何，尹錫悅的“獄中政治”已經(jīng)起了效果。

2月8日，韓國嶺南地區(qū)的東大邱站周邊，約5.2萬人舉行游行集會，反對彈劾尹錫悅，人數(shù)比一周前釜山站的集會增加了三倍。同一天，大邱以及慶北地區(qū)的十多位國民力量黨議員以“個人身份”出席集會。一位執(zhí)政黨相關人士表示：“為了獲得連任，大邱和慶北的議員們不能忽視地區(qū)的民心，即使感覺‘這樣做不太好’，也不得不支持尹錫悅?！?/p>

◆2月7日，警察、媒體記者和部分尹錫悅的支持者聚集在首爾拘留所前。

眼下，支持彈劾的人每周都在減少。韓國四家民調機構今年1-2月全國指標調查（NBS）結果顯示，支持彈劾尹錫悅的選民在1月第二周為62%，第三周為59%，第四周為57%，一個月內下降了7個百分點。而2月第一周僅為55%。

在獄中，尹錫悅不忘進一步動員年輕選民。他將參加西部地方法院暴力事件的年輕群體視為自己的核心支持者，呼吁他們?yōu)椤白杂墒刈o運動而戰(zhàn)”。他公開贊揚這些年輕人，稱他們擁有“主人翁意識”，并表示“充分理解你們委屈和憤怒的心情”，試圖借助這一群體的政治熱情，將獄外的抗議活動轉化為對其彈劾案的反制力量。

這樣的動員的確激發(fā)了一些年輕人對憲法法院的敵對情緒。韓國的社交媒體上，出現(xiàn)了攻擊憲法法院的言論，并使用“肅清”“誅殺”等極端表述。有人甚至上傳法院平面圖，討論如何能對憲法法院施加暴力行為。

◆1月19日，尹錫悅的支持者打砸首爾西部地方法院。

大學校園里，贊成彈劾一方和反對彈劾一方舉行了針鋒相對的集會。1月12日下午，延世大學新村校區(qū)學生會堂前，十幾名自稱“延世反彈劾人士”的學生進行了支持尹錫悅的示威活動。學生們高舉橫幅，一些標語牌寫著“譴責彈劾欺詐”“核實選舉欺詐”等內容。有學生表示，“總統(tǒng)宣布緊急戒嚴不是為了損害自由民主，而是為了保護這個已滿目瘡痍的國家?！?/p>

在尹錫悅的母校首爾大學，一場“公告牌之爭”正在展開。在批評緊急戒嚴令的海報上貼著“釋放總統(tǒng)”和“李在明有四項犯罪記錄”的內容。在高麗大學，網(wǎng)站公告版上發(fā)起“反對彈劾宣言”的簽名活動，一些支持彈劾的學生則提議進行公開辯論。

◆2月13日，在韓國首爾大學法學院公告牌上，支持與反對尹錫悅總統(tǒng)彈劾的內容交織粘貼在一起。

“看到很多大學只舉行贊成彈劾的活動，因此我們這些志同道合的大學生聚集在一起?！敝荚诜磸椲赖拇髮W生組織“守護自由大學聯(lián)盟”代表金俊熙（音）表示，“我們的聯(lián)盟聚集了來自首爾大學、延世大學、高麗大學、漢陽大學、韓國科學技術院、韓國外國語大學等多所大學的90多名學生。”

坊間，一個名為“國民辯護團”的尹錫悅支持者團體，注冊人數(shù)超過13萬人。相關負責人說：“近幾日，二三十歲年輕人的報名人數(shù)呈爆發(fā)式增長?！?/p>

韓國民調Realmeter的最新民調顯示，國民力量黨在20歲-29歲人群中的支持率上升了1.5個百分點，在30歲-39歲人群中上升了4.8個百分點；而共同民主黨在20歲-29歲人群中下降了4.7個百分點，在30歲-39歲人群中下降了10.8個百分點。

在反對者看來，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接連操縱國會彈劾總統(tǒng)和代總統(tǒng)，令韓國政府接近崩潰。去年國會選舉前，共同民主黨打出被認為貶低年輕人的橫幅“我不懂政治，但我想過富裕生活”的標語。而身為共同民主黨議員的光州廣域市市長姜琪正不允許反彈劾團體于2月15日在光州5·18民主廣場舉行示威活動，卻允許在同一地點舉行要求尹錫悅辭職的活動。

不少分析認為，僅僅因為想法不同，就“孤立”20歲至30多歲的年輕人，或是給反彈劾團體貼上“極右/叛亂勢力”的標簽，不允許他們示威，這是對民主和法治的否定。

輿論要求加快審判李在明

尹錫悅在第七場庭審辯論中稱“與在野黨無法溝通”。他滿腹委屈地說：“我之前去國會做預算案施政演說時，在野黨議員就算再討厭我，也應該聽聽我講話，鼓個掌。他們直接對我公開示威，還拒絕握手?！?/p>

Realmeter于2月10日公布的民調顯示，認為“應由執(zhí)政黨繼續(xù)掌權”的民眾占45.2%，回答“應實現(xiàn)政黨輪替”的受訪者占49.2%。此外，國民力量黨的支持率為42.8%，共同民主黨為40.8%。

作為領跑者的李在明的支持率并未如預期般保持壓倒性領先——2月13日的最新民調顯示，32%的受訪者支持李在明。

◆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

這一關鍵時刻，韓國前總統(tǒng)文在寅不得不站出來發(fā)聲。他在接受《韓民族日報》專訪時表示，自己非常后悔曾經(jīng)任命尹錫悅為檢察總長，“尹錫悅政府的誕生，文在寅政府負有很大責任，其中最大的責任在我”。

文在寅形容，緊急戒嚴就像是“進了博物館幾十年的文物”，不應該在21世紀用來“對付國民”，尹錫悅“患有嚴重妄想癥”。文在寅對此表示萬分抱歉：“尹錫悅政府太糟糕了，政治水平低下。把權力交給這樣的人，我心里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愧疚感，對國民感到十分抱歉，晚上我都因此無法入睡。”

就在1月30日，李在明剛剛拜會了文在寅。雖然其表面宣稱是例行探望，實則是為了后續(xù)的總統(tǒng)競選做鋪墊，試圖借文在寅的影響力獲得更多支持。

◆1月30日，李在明拜會文在寅。

采訪中，文在寅特意提起李在明：“我想對他強調，共同民主黨若要贏得勝利，必須展現(xiàn)出包容性以及更廣泛的延展性。擴大影響力之后，我們還需將這種力量凝聚起來，最終形成團結的局面。然而，目前黨內某些聲音總是對特定行動或競爭加以批評，甚至視之為分裂從而排斥，這種做法是極其不妥的。它只會使共同民主黨的發(fā)展空間變得更加狹隘?！?/p>

“春節(jié)假期我對前來拜訪的李在明也表達了這樣的看法。他對此完全認同。但似乎，他身邊有些立場較為強硬的人。”文在寅若有所指道。

◆2月7日，韓國前總統(tǒng)文在寅接受《韓民族日報》專訪。

眼下，李在明已然進入提前大選的模式，并致力于抓住更多中間派選民。2月10日的公開演講中，李在明著重提出了“恢復”“增長”和“國民融合”等概念。他提出的愿景是實現(xiàn)“幸福主義”：“為了拯救經(jīng)濟，意識形態(tài)有什么用？為了民生，顏色又有什么意義？無論是進步政策還是保守政策，只要是有效的處方，我們就應全力以赴?！?/p>

最終能否舉行提前大選，取決于尹錫悅彈劾案的審判結果。但未來的政治格局也會因李在明違反公職選舉法一案的審判結果而發(fā)生動蕩。隨著尹錫悅彈劾案的推進，要求加快審判李在明的呼聲有所增加。

高麗大學法學院教授車真雅（音）認為：“如果讓一名違反公職選舉法的人士成為總統(tǒng)大選的候選人，將會進一步導致國家形象的下降，進而引發(fā)嚴重的政治混亂。所以，應盡快對李在明的案件作出判決，這才是穩(wěn)定國政、減少混亂的途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