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巷其實叫羅鍋巷,中間高、兩頭低像一個羅鍋,羅鍋不好聽,改叫鑼鼓巷,元朝建成,七百多年歷史了。”這是安林的胡同游開場白。
從齊白石紀念館講到中央戲劇學院、從馮國璋故居講到婉容娘家、后門橋……”
“萬寧橋也叫后門橋,跟前門相對,在北京的中軸線上。中軸線又叫子午線,城門都在的時候,正午十二點,陽光能從永定門、正陽門、天安門、地安門的門縫里一溜射過去。”
怕你聽不懂“內九外七皇城四”,安林拿張紙把這些城門城墻畫下來,“瞧見沒,這老北京輪廓就像頂帽子?!?/p>
街坊老肖沒事兒常跟安林聊天,“老爺子懂的確實多,說什么都頭頭是道,老的少的都愛聽他講老事兒?!?/p>
“規(guī)矩”
安林有脾氣,用他自己話講挺“個”的。
坐他的車,從來不講價,“連逛帶講下來50分鐘到一個小時,150塊錢。”
客人再講價,他就回一句“您再看看吧?!?/p>
附近車夫要價都是150,講價的話120、100、80都有人拉,他不,“我要150就是150,因為我值這個價?!?/p>
有乘客提前約好下午4點坐車,5點才來,拉著安林解釋“碰見一熟人聊會兒天耽誤了?!?/p>
“對不起,您坐別人車吧,我下班啦?!背丝驮僬f什么也沒用,“這人不講信譽不行?!?/p>
他要把故事講給誠心聽歷史的人。好幾次拉上倆大人帶一個小孩兒,孩子又哭又鬧,安林直接跟客人說,“您下車,我也不要錢,講不成別瞎耽誤功夫?!?/p>
沒客人的時候他就坐在三輪上,離鑼鼓巷南口第一個保安崗不遠,不斷有游客過來問路,有的小保安剛來不熟,安林全代勞回答。
叫聲大爺,去哪他都給指得清清楚楚,“后海啊,您出這條胡同,看見一條河,往北,水怎么拐彎你怎么拐彎就到啦?!?/p>
要是上來就問“哎,哪哪怎么走。”安林就裝沒聽見?!斑€有不長眼的看你不搭理他,湊跟前來說,老頭兒問你呢?!边@時候老爺子脾氣就上來了,“叫誰呢,你回家管你爸媽叫‘哎’嗎?”

六月的一天下午,附近中學的學生到鑼鼓巷找老北京人學北京方言,安林很樂于跟年輕人講關于老北京的一切。
北京爺們兒愛講禮義廉恥,不順眼的事兒都得管管。胡同里的公共廁所有的是單間不分男女,去年有個小混混經常拿手機從門縫下邊偷拍。安林自己躲進廁所,把廢紙筐子從門上邊扔下來,扣了小混混一頭。
鑼鼓巷其他車夫都敬著安林,剛來的人都跟他走活,學他講解。
一條胡同里做生意,常有車夫因為搶活起了齷齪。這時候老爺子就得出面“鏟事兒”,大家伙都坐下來,活兒是誰的說清楚,錢該給誰給誰,過錯方請喝酒,事兒過了還得互相照應。
安林的徒弟張革堂跟他拉了八年車,他說車行混雜,老爺子不欺負弱者,不怕強者,鑼鼓巷這么多年沒出現過漫天要價的宰客行為,“老爺子在,規(guī)矩就在”。
老爺子饞酒,一頓白酒二斤,啤酒無數,自言從沒醉過。不光飯點喝,平時出車也喝,他出車帶一個1000ml的透明大水瓶子裝茶水,還有一個不銹鋼水壺裝酒,冰柜里拿出來的冰鎮(zhèn)啤酒倒進水壺,一會兒就喝一瓶?!疤鞜?,喝這個得勁兒。”
茬架
安林不是“拉車的”出身。1947年,他出生在南鑼鼓巷板廠胡同的一座四進四合院里,排行老七。兩歲時全家搬到福祥胡同的一處小院。按他的說法,祖上是愛新覺羅這一姓的,是滿清皇族血統(tǒng),可惜家譜在文革的時候燒了,無從考證。
他小時候,鑼鼓巷主街還是瀝青路面,街上只有四五家商店:“四十八店”是公家的副食店,現在文宇奶酪店的位置原來是個棺材鋪,蓑衣胡同把角是一個奶站,還有一家煤鋪。
白天大人上班,孩子上學,街上安安靜靜。孩子們一放學,挨個胡同亂躥。1970年代之前,兩側胡同都還是土路,木頭電線桿子,一條胡同只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晚上出門點個蠟,用紙罩住,男孩調皮,一搖一晃,紙就著了,點火玩兒。
安林說,北京城過去講究“南寒北貧,東富西貴”,鑼鼓巷住的是達官貴人,胡同都是正東正西、正南正北,沒有邪的歪的。小時候,所有四合院都規(guī)規(guī)矩矩、方方正正,小孩兒玩兒捉迷藏都沒地方躲,有的爬到屋里大衣柜頂上。
文革期間,以部隊孩子為主的“大院派”和安林所屬的“社會派”經常在一起茬架,一點小事兒都能茬一架,搶衣服、搶漂亮姑娘、滑冰滑得不好都可能挨揍,北京人叫“拔份兒”。嚴重了板兒磚拍在腦袋上,手一捂,一手血。
當時的警察騎自行車巡邏,打架的年輕人看見有巡邏的蹬上車子就跑,警察追都追不上。
前兩年電影《老炮兒》在后海附近取景,安林跟人開玩笑說“這電影我演合適啊,跟我們年輕時候一樣。”
冬天一到,年輕人聚在什剎海冰場溜冰,大院派孩子穿將校呢大衣、小冰靴,安林他們穿大棉鞋,冰刀拿鞋帶綁腳底下。兩派一茬架,社會派孩子冰刀一解就是武器,大院孩子還得脫鞋。
安林個子高,敦實,自稱打架沒吃過虧,現在講起那段日子,他一邊笑一邊擺手,“真是胡來?!?/p>
但是他懷念那時候的北京城。一幫小伙子沒事兒騎車滿四九城轉?!艾F在的二環(huán)路當時就是城墻,該哪個城門哪個城門,漂亮!”
一出二環(huán),他們把26自行車的座位拔老高,在麥田和村莊里使勁蹬,“真自由??!”安林當時就想,“以后我要當郵遞員,騎大自行車?!?/p>

安林給乘客講解胡同游景點。
“京城第一車”
1972年,安林受父親影響,當起了木匠。80年代初,娶妻生子,后來母親得上食道癌,一個月72塊錢的工資捉襟見肘。
當時工作的廠子在劉家窯,下午下班安林推著車往家走,見到飯店就進去問人家刨菜墩么,“一次掙個十塊二十的,有的不愿給錢管頓飯也行?!币话愕郊揖鸵估?1點了。
后來聽人說蹬三輪掙錢,他花140塊錢買了輛舊三輪,重噴遍漆跟新的一樣。1982年夏天,安林第一天出車,穿一身干干凈凈的衣服,車擦得锃亮,往西單商場門口一擺,很快就上來倆客人,第一趟掙了15塊錢。
那一天他出車12個小時,掙了75塊錢,頂一個月工資,街坊管他叫“七張半?!?/p>
一看這生意能做,安林把工作辭了。后來才知道,他趕上了好時候,1981年,北京市決定,在城區(qū)有限制地恢復人力客運三輪車運輸,解決市民出行的問題。
沒當成郵遞員,蹬上了三輪車,同樣走街串巷,也算實現了理想。
安林常說,蹬車這活是正經人的營生,又饞又懶的人干不了。三十年前,北京的冬天比現在冷,早上六點鐘,他就出車,從天安門拉看完升旗的人。
那時候上下班街上黑壓壓一片自行車,公交車少,出租車更少,有錢人愛坐黃包車,豁亮還能看景,路邊買點東西也方便。
安林拉過從東四去機場的,上午十點之前拉上,下午兩點來鐘到,一個人連行李三百。那時候還沒有機場高速,走的是水泥路,水泥接頭的地方,咯噔一聲。三元橋大上坡,蹬不動,下來拿繩子勒在肩膀上,像纖夫一樣把車拖上去。
他還記得當時的刀削面只要1塊錢一碗,6塊錢來一瓶二鍋頭,中午吃完,下午又一身好力氣。
三年下來有了積蓄,安林置辦了現在的這輛三輪車,全北京最早一輛不銹鋼的,三千五,加上裝飾銅活,一共五千。
安林說,他這輛車講究,車把上五個鈴鐺,是“文革”破四舊時從要被燒完的舞獅嘴里搶出來的,鈴鐺中間擺個龍,叫五福捧壽;車座是進口鳳頭自行車上拆下來的,全牛皮;腳蹬子棗木做的,刻上格紋;車尾鑲了一塊八卦,辟邪保平安。
其他三輪車都是紅頂篷,他的不同,是杏黃的頂篷。他專門在車上掛了個牌子,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愛新覺羅?安林。見到游客問就解釋,“我是滿族鑲黃旗,祖上是清朝王爺?!?/p>
安林最愛給人講車斗兩側的兩個貔貅,“這東西太貪婪了,把珠寶吞盡還要貪日月,我把他們放在這就是要告誡自己,做人做生意不能太貪婪。”

安林三輪車的兩側放了兩個貔貅,提醒自己做生意做人不要太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