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暮年“豬堅強”

4月25日，建川博物館，“豬堅強”每次在外面散步都會引起游客的圍觀。新京報記者浦峰攝

■檔案

豬堅強

11歲，原是四川彭州龍門山鎮(zhèn)團山村農(nóng)民萬興明飼養(yǎng)的一頭家豬，汶川大地震時被埋在廢墟下，36天后被救出，創(chuàng)造生命奇跡，被稱為“豬堅強”。現(xiàn)居住在建川博物館“豬堅強之家”。

豬堅強不上網(wǎng)不看報，不然它就會知道自己是豬中翹楚，聞名全國。在汶川大地震中，它在廢墟之下存活了36天，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命奇跡，被人類賜名“堅強”。

成名之后，豬堅強過上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

四川建川博物館為它專門打造了“豬堅強之家”，有專屬的臥室和餐廳，就坐落在汶川大地震館對面。每天的多數(shù)時光，豬堅強慵懶地睡著，任由游客瞻仰拍照。

它已經(jīng)十一歲了，大概相當于人類的八十多歲。肥胖是它現(xiàn)在最大的敵人。因為難以支撐400多斤重的身體，它的四只蹄子蹄角開裂，走起路來步態(tài)扭捏，像第一次穿高跟鞋的胖太太。

如果不出意外，它將在這里養(yǎng)老送終。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在四川大邑縣建川博物館，豬堅強是中老年游客的寵兒。

4月14日，“豬堅強之家”門口，游客成群結隊。人們撫摸它堅硬的鬃毛，贊嘆這頭歷經(jīng)大災大難艱難存活的豬，跟它合影嬉戲。一名女游客望著悠然散步的豬堅強，忽然眼眶濕潤，“沒有經(jīng)歷過地震的人，肯定不會有這種體驗?！?/p>

龔國成則這樣解讀，“你看它屁股上的黑色花紋，就是一個福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p>

48歲的龔國成三年前成為豬堅強的第三任飼養(yǎng)員。

龔國成打小就喂豬，但農(nóng)村狂吃催肥的養(yǎng)豬經(jīng)驗，得統(tǒng)統(tǒng)拋棄。對于年邁的豬堅強來說，健康最重要。它越長壽，龔國成的這份養(yǎng)豬工作就越長久。

為了控制豬堅強的體重和“三高”，每天早上九點和下午三點半，龔國成會陪它散步一個小時，從“豬堅強之家”踱到100多米遠的小果園里，任由它吃些野草和水果。

“人看顏值，豬看身段，你看它肥頭大耳搖尾巴，多好看?！惫麍@里，望著這頭悠然搖晃的豬，龔國成笑著說。

除了野外覓食，豬堅強的正餐每天只有一頓，下午三點供應，須限制在20多斤左右。野菜是龔國成專門從田野里挖的，和玉米粉混搭，“城里人吃打藥的大棚菜，都沒它待遇好?！?/p>

夏天，龔國成每周給豬堅強洗一次澡，抹他自己的洗發(fā)水，水溫剛好30度，“否則它不舒服”。冬日，他從酒店廢棄的棉被里掏出棉花和布條，為豬堅強做成溫暖舒適的床鋪。

豬堅強有腿疾和皮膚病，龔國成用草藥和消毒液給它噴灑傷口，再涂抹上紅霉素。他幫著豬堅強翻身，給它的脖子撓癢癢，聽它舒服地哼哼。

龔國成還專門養(yǎng)了一只黑貓，為“豬堅強”看護玉米粉。有游客給豬堅強投食，龔國成立即嚴厲制止，“怕人下毒?！?/p>

命運的屠刀

除去那段傳奇的經(jīng)歷，豬堅強與普通的豬并無兩樣。大地震之前，它原本只是一頭嗷嗷待宰的母性閹豬，位于四川彭州龍門山鎮(zhèn)團山村的老家，與另一個同伴相依為命。

它們所住的狹窄的豬圈位于山谷之間，前后遍布翠生生的蔬菜，溪流從房側叮咚而過?？邕^溪水，一棟灰瓦老房半掩在樹林中，里面住著萬興明夫婦。

團山村依山傍水，云霧彌漫，是城里人避暑的佳處。萬老漢把老房子改造成農(nóng)家樂，用飲山茶、吃土豬招攬顧客。豬堅強便是土生土長的土豬。

萬老漢世代務農(nóng)，和老伴劉孃孃種植水稻、玉米和大豆。逢年過節(jié)改善伙食，日常貼補家用，供孩子念書的學費，全仰賴養(yǎng)豬。

豬堅強的同伴，與它長相一般的白毛豬，已在2008年這一年的春節(jié)，變成了萬老漢碗里的回鍋肉和掛在梁上的臘肉。

2008年5月，接近夏季，油菜結籽，水云在山間升騰，萬老漢看到五顏六色的小轎車行駛在盤山道上，農(nóng)家樂的旺季臨近了。

主人決定殺掉一頭豬，只在一念之間，這很順理成章，就像春種秋收，夏雨冬雪。萬老漢認為這是豬應有的使命。

彼時的豬堅強茫然膽怯，它的同伴被抓走時，它擠在墻角嚎叫，聞之撕心裂肺。這次，命運的屠刀已扼住它的咽喉。

萬老漢去喊村上的屠夫，來回幾次，屠夫恰巧有事外出?！肮饷鳌敝T一再關閉，另一扇窗卻打開了——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山前割豬草的劉孃孃感覺腳下像踩棉花，頭暈目眩，栽倒在地。其時大地震顫，山崩地裂。

萬老漢夫婦從斷壁殘垣的山中轉(zhuǎn)移到城里。36天后，他們返回團山村。救援的士兵掀開水泥板，廢墟之下竟躺著一頭吭哧喘氣的活豬。

萬老漢也感到不可思議，“以為地震那天它就夠嗆了，命真大?！?/p>

木炭救了它一命。秋天，萬老漢從山上砍下樟木，燒成木炭，好在冬天取暖。用不完的木炭，放在豬圈的樓板上。地震時，散落的木炭成了豬堅強維生的食物。

“那幾天下了雨，木炭也濕了，豬就吃木炭，解渴又充饑?！比f老漢說。他經(jīng)歷過三年自然災害，吃過草根、谷糠和山上的黃泥巴，知道萬不得已時，木炭可以充饑。

吃木炭，喝雨水，在第36天被人發(fā)現(xiàn)時，氣息尚存的豬堅強，體重從300多斤剩到100多斤。

有村民建議把豬殺了吃肉，萬老漢不忍，“受了那么大罪，挺不容易，得先讓它活著。”他下了一大碗面，親自喂豬吃面條。

或許大災之下，人類才愈感孤獨無助，進而產(chǎn)生憐憫之情，濃烈而任性。豬堅強的故事翻山越嶺，迅速在碎裂的震區(qū)傳播。

勵志典型

樊建川聽說時，正在附近災區(qū)搜集文物，籌建地震博物館。

這個以開辦博物館為樂事的四川人，在大地震的第二天，就帶領團隊到災區(qū)收集物品，籌建地震博物館。

地震一個月后，樊建川宣布汶川大地震博物館開館。他搜集的5萬多件“文物”包羅萬象，有學生的書包鉛筆、飛行員的飛行日記、解放軍的沖鋒舟、抗震時首長用過的軍用地圖、范跑跑的眼鏡、“背妻情義男”吳加芳的摩托車……

豬堅強成了地震博物館唯一的“活文物”。豬堅強獲救第三天，他給了萬老漢3008元買豬，又給了1萬元修房子，收養(yǎng)了這頭豬。

“當時豬也就值一千多，8元錢是我多要的，農(nóng)村做買賣圖個吉利，不能要整頭?！比f老漢記得，送豬上車當日，誰也攆不上車，這被視作豬對主人和家鄉(xiāng)最后的忠心。

眾人拿了一把豬草才把豬堅強引到車上。汽車發(fā)動時，萬老漢看著滿目瘡痍的村莊，想想豬，嚎啕大哭，“養(yǎng)了一年多，大難不死，有感情了?！?/p>

此后連續(xù)四年，每逢5月12日，萬老漢夫婦帶著團山村的豬草和玉米，到博物館探望豬堅強?！皩ｉT有醫(yī)生給它檢查，我活了70年，從來沒去體檢過。跟它一比，它比我們還好過，有點羨慕它?！眱扇烁袊@。

今年4月24日，萬興明夫婦再次來看望豬堅強。萬興明摘了枇杷喂它，撫摸豬拱嘴，“這次看到它，感覺它又老了一些，但是能感覺到它還記得我，只要它在這里過得好，我們就放心了?！?/p>

不過，新主人樊建川正面臨“騎豬難下”的窘境。從收養(yǎng)豬堅強至今，他已屢受指責，最多的指責是，“活人尚且缺乏關愛，為何費心伺候一只豬？”

甚至有官員向樊建川輾轉(zhuǎn)表達了不滿，“抗震救災涌現(xiàn)了那么多英雄，解放軍、醫(yī)生、護士、農(nóng)民工、志愿者，干嘛非要說一只豬？”

“當時并無把握豬能活下來，初衷是想幫一下豬的老主人?，F(xiàn)在能怎么辦呢？養(yǎng)它快十年了，花費也很巨大，它不死我們就得養(yǎng)著?！狈ùㄕf，如今只能順其自然。

更多的人表現(xiàn)出了寬容和理解。有網(wǎng)友說：“它也算大地震的見證了，它能夠好好活著，就感覺生命總是會有希望和奇跡的。豬堅強起到最好的作用在于，在地震時那些愁云慘霧的新聞轟炸中，它給我們帶來了生命的頑強和希望?！?/p>

為了避免惹人非議，樊建川禁止利用豬堅強的名義進行商業(yè)活動。曾有一家企業(yè)找到樊建川，要收養(yǎng)豬堅強一個月，借此宣傳。樊建川拒絕了，“怕別人說我拿豬的名氣賺錢?！?/p>

從大苦到大福，樊建川認為，豬堅強值得人們從不同角度去詮釋和想象，“對我來說，它只是5萬份藏品中的一件，對于經(jīng)歷汶川大地震的人來說，它是大家的共同記憶，是激勵人們奮發(fā)向上的一種存在，跟可樂男孩、騎摩托車背亡妻的丈夫一樣，是勵志典型。作為與人相依為命的家畜，面對災難人類挺了過來，家畜被人救了出來，擁有了傳奇經(jīng)歷，我覺得如果它代表了某種精神，也是人類的精神。”

現(xiàn)在，豬堅強已經(jīng)漸漸老去。散步時，它忽而在一片樹葉前流連，默然而立，一動不動。

“你想啥呢？”龔國成問。

“哼唧。”

（新京報記者吳明敏對本文亦有貢獻）

新京報記者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