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農民總收入這項指標,每年都會由統(tǒng)計局和農委商定后進行適當?shù)恼{整。如果某年糧價高,農民收入增長很容易突破20%,但如果嚴格上報這一增長率,就很難保證下一年的增長率一定高于20%,從長遠考慮,上報的數(shù)據會被適當減小。
或者如果某年受災,糧食產量降低,實際的收入是負增長,遠低于年初定下的10%的目標,于是統(tǒng)計局和農委開始琢磨,既不能按實報,也不能報10%,當?shù)氐氖転那闆r上面心知肚明,看到這么高的指標也不會信,最終縣委書記一拍板,就定7%吧!行,就報7%。
“中國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就是個迷?!崩羁塑娞寡?。他回憶起任巡視專員期間,有一次到基層調查某鄉(xiāng)的工業(yè)增加值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增加值,他發(fā)現(xiàn)約30%的數(shù)據都有水分。當?shù)氐慕y(tǒng)計部門人員直接對李說:“我們鄉(xiāng)數(shù)字太高,要壓的時候,上面統(tǒng)計部門和發(fā)改委說不行,你都這么壓下去,咱們受不了?!?/p>
李克軍本人也對此深有體會,事實上,他自己就在給數(shù)據“擠水”過程中遭遇來自上下級的層層阻力。2002年,李克軍調任阿城市(縣級市)任市委書記。此前,阿城市的工業(yè)一直是全省龍頭,縣的綜合實力也排全省第一。不湊巧的是,李克軍上任那一年,正趕上當?shù)貒蟮陌l(fā)展進入蕭條階段。有一次,他請當?shù)氐墓I(yè)龍頭企業(yè)老總吃飯,期間,老總跟市委書記交了底,承認去年交稅1億,今年卻只有能力交1000萬元,李克軍于是跟老總反復溝通,也說了自己的底線,3000萬。
最終,當年的稅收數(shù)據是3000萬。第二年的經濟指標考核排名,阿城市果然被另一個縣超越。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隨之而來,朋友跟李克軍說領導對他不滿意,領導打電話批評他政績不突出,媒體高舉著“龍江第一縣衰敗”的醒目標題蜂擁而至,李克軍感到十分無奈,壓力巨大。有朋友私底下勸他說數(shù)字太低了得想辦法。李克軍回復說沒辦法,這個很低的數(shù)字也比實際要高了。
“政績饑渴癥”的病源之二,是財政分灶吃飯和財政收入過度向上集中的體制,迫使“縣官”們不得不千方百計甚至不擇手段地抓政府收入。
李克軍回憶,在他擔任延壽縣縣委書記的上世紀90年代,由于國家轉移支付少,縣級財政基本自收自支,因此如果不努力增加稅收,連干部的工資都開不起,只能寅吃卯糧。在那個年代,追求政績更多是為了存活。
2003年取消農業(yè)稅后,國家的轉移支付逐年加大,近幾年,縣財政收入年均支出甚至可以達到收入的十倍,工資不再成為問題??h里的工作重心轉向如何充分利用這些資金解決更多的民生問題。
李克軍很高興看到這種變化,“那時候抓錢是為了飽與暖,現(xiàn)在是為了縣里的日子過得好一點,給老百姓辦的實事多一點,自己的工作也方便一點?!?/p>
然而,雖然目的和初衷有所變化,縣官抓錢的模式卻依然沒變,財政包干制和政績考核制的雙重壓力更是一如既往,其直接后果是瘋狂的招商引資和“跑要資金”,以及眾多的面子工程。
“以招商論政績,以項目論英雄?!边@是縣委書記最喜歡在招商引資會議上講的一句話,既聽起來朗朗上口,又頗有氣勢。
做了八年半縣(市)委書記的李克軍非常熟悉這套話語體系,喜歡用四六字,好排比,擅鋪墊,營造驚人氣勢。
如某縣委書記說,全縣上下必須牢固樹立“發(fā)展第一、項目為大”的思想,必須始終把項目建設作為“天字號工程”“一號工程”,全力加以推進和落實。對招商引資有功人員,除了按縣里的規(guī)定給予物質獎勵以外,還要讓引進項目的功臣既發(fā)財又當官,名利雙收。各單位在崗人員,凡引進3000萬元以上大項目的,經考察可以破格使用,一般人員提拔為副科級干部,副科級干部提拔為正科級干部,正科級干部給予重用。對引進5000萬元,特別是億元幾十億元大項目的,可“一事一議”研究獎勵政策,安排住房、子女上學就業(yè)、家屬調轉工作等一切要求,在可能的情況下都可以考慮,都可以研究,都能夠辦到,最大限度地滿足他們的要求。